蘇州府吳江縣的菱塘灣,有戶姓周的人家。女主人阿嬋是鎮裡最巧的織娘,竹篾在她手裡能編出會呼吸的竹席,經線在她指縫能繞出會開花的錦帕。可最奇的是她箱底壓著的那團灰白——說是衣裳,又薄得透光;說是蟬殼,又編著細如發絲的紋路。
“這是你太奶奶傳下的蟲蛻衣。”阿嬋的婆婆臨終前拉著她的手,“千年古蟬蛻的空殼,得用端午正午的露水泡七七四十九天,再拿月光曬足九九八十一個時辰,最後用竹篾挑著經線,順著蟬蛻的紋路編。穿上它,身輕如葉,行不沾塵,可……”老婆婆咳了兩聲,“每穿一次,要拿一樣感官去換。”
阿嬋當時隻當是老輩人嚇唬小輩的瞎話。直到那年春上,她男人阿炎背著貨擔出了遠門。
一、蟬蛻衣
阿炎是走南闖北的貨郎,專收山貨藥材。這回他去了徽州,說要給阿嬋帶株百年何首烏,給她補身子——阿嬋這兩年總頭暈,夜裡織席時眼前發黑。
可半月過去,音信全無。鎮上傳言說徽州山裡鬨狼災,商隊折了三撥人。阿嬋急得整宿睡不著,盯著箱底的蟲蛻衣發怔。那東西在月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湊近了能看見細密的紋路,像極了蟬翼的筋脈。
“太奶奶說,蟲蛻衣是用‘空’織的。”阿嬋摸著衣裳嘀咕,“空能容物,或許能裝下我的擔心?”
她咬咬牙,翻出壓箱底的竹篾筐。那是太奶奶當年編蟲蛻衣用的,篾片磨得發亮,還沾著陳年的竹香。阿嬋按照記憶裡的法子,取了端午露泡過的蠶絲,繞在竹篾上,對著月光一針一線挑——這針法叫“追影”,要跟著蟬蛻的紋路走,多一分則厚,少一分則漏。
三天三夜沒合眼,蟲蛻衣終於成了。阿嬋抖開它,那衣裳輕得像團霧,裹在身上竟沒半點重量。她對著銅鏡一照,鏡子裡的影子淡得幾乎要看不見,隻餘下一雙烏溜溜的眼。
“阿嬋?”隔壁王嬸端著碗桂花粥路過,“你這衣裳……莫不是染了月白漿?”
阿嬋沒敢應,把衣裳往懷裡一揣就往外跑。她記得阿炎常走的那條山路,過了青石橋往南,翻三道山梁就能到徽州界。
二、透明人
山路上的野薔薇開得正豔,阿嬋卻不敢碰。她穿著蟲蛻衣,指尖剛碰到花瓣,就覺得那觸感像隔了層水——太奶奶說的“拿感官去換”開始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手在臉上掠過,竟沒摸到皮膚的溫度。阿嬋心裡一緊,可想到阿炎可能還在山裡轉悠,咬咬牙繼續走。
走到鷹嘴崖時,日頭偏西。阿嬋聽見山澗裡有動靜,湊過去看——石縫裡卡著個布包,正是阿炎常用的靛青粗布,包角還繡著朵並蒂蓮。她剛要伸手,忽聽頭頂有人喊:“哪裡來的小娘子?”
兩個背柴的後生從樹後轉出來,其中一個叼著旱煙杆,上下打量阿嬋:“這深山老林的,你穿得跟個紙人似的,莫不是……”他的目光掃過阿嬋的臉,突然瞪圓了,“你、你沒影子!”
阿嬋這才驚覺,自己的影子不知何時散了。她慌忙轉身要跑,可蟲蛻衣的衣擺擦過荊棘,竟沒發出半點聲響——太奶奶說“行不沾塵”,連腳步聲都沒了。
兩個後生追上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阿嬋想喊,可喉嚨像塞了團棉花;想掙紮,可胳膊軟得像根蘆葦。她急得眼眶發酸,眼淚卻掉不下來——原來連觸覺都沒了,眼淚落不到臉上,隻剩鼻尖酸溜溜的。
“小娘子彆怕,我們是護山的。”叼旱煙的後生鬆開手,“看你穿得怪,莫不是哪家走丟的閨女?”另一個後生撓了撓頭,“我家在山腳下,你要是找不著家,就去喝碗茶?”
阿嬋搖頭,指了指石縫裡的布包。後生們湊過去,其中一個突然喊:“這是周記貨擔的包袱!周阿炎是我表舅,上個月還說要去菱塘灣收山貨!”
阿嬋心裡一喜,剛要說話,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她扶住石頭,發現自己的指尖正在變透明——像被誰慢慢抽走了顏色。再抬頭時,兩個後生已經不見了,隻剩山風卷著鬆濤聲,灌進她的耳朵。
三、歸鄉路
阿嬋是在第七天醒的。
她躺在自家土炕上,阿炎正握著她的手抹眼淚。見她睜眼,阿炎“撲通”跪在地上:“我去徽州收藥材,遇著山洪,差點沒命。要不是你……”他指著炕頭的布包,“我把貨擔寄在山民家,一路尋你尋到鷹嘴崖,隻看見這包袱。”
阿嬋想坐起來,可渾身綿軟無力。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光滑得像新剝的菱角——原來觸覺沒了。她端起阿炎遞來的茶盞,喝了一口,隻覺水從喉嚨流過,沒半點滋味——味覺也沒了。
“你穿了蟲蛻衣?”婆婆顫巍巍走進來,手裡攥著塊帕子,“我就說那衣裳邪乎……太奶奶說過,每穿一次,要拿一樣感官去換。你這次穿了七日,該拿味覺和觸覺。”
阿嬋望著窗外的老槐樹,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明明滅滅。她想起在山路上,蟲蛻衣裹著她穿過荊棘,沒被刺紮;經過溪水,沒濕了鞋襪;甚至碰著後生的手,也沒覺得疼。原來那些“沒感覺”,都是蟲蛻衣替她扛了。
“阿炎,”阿嬋拉住男人的手,“我想去看看後山的竹林。”
阿炎扶著她出門。五月的竹林綠得發亮,風過處,竹葉沙沙響。阿嬋伸手去摸竹枝,指尖卻穿了過去——她看不見自己的手,隻能看見竹枝在她麵前晃動,像隔了層霧。
“好看麼?”阿炎輕聲問。
阿嬋點頭。她雖看不見自己的手,卻能感覺到風從指縫流過;雖嘗不出茶的味道,卻能聞見竹葉的清香。原來有些東西,比感官更珍貴。
四、守衣人
後來,阿嬋再沒穿過蟲蛻衣。
她把衣裳收在樟木箱最底層,每年端午拿出來曬,月光下,那衣裳依然泛著珍珠似的光。鄰居家的小媳婦聽說了這事,來求她教編織法,阿嬋隻是搖頭:“這不是手藝,是緣分。蟲蛻衣要的不是手巧,是心善——你得願意拿自己的寶貝,去換彆人的平安。”
如今,菱塘灣的姑娘們還會唱:“蟲蛻衣,薄如紙,穿了它,影無跡。換得親人歸,換得歲月長。”她們不知道,這歌謠是從阿嬋的織機旁傳出來的。每當月圓之夜,阿嬋坐在竹席上,望著窗外的月亮,總覺得自己的影子裡,還藏著那件透明的衣裳——它替她守著歲月,守著阿炎,守著所有值得珍惜的溫暖。
喜歡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請大家收藏:()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