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裹了冰碴的刀子,刮得李硯軒那扇單薄的窗欞瑟瑟發抖。窗內一燈如豆,他嗬出的白氣剛離開嘴邊,便被這寒氣撕扯得無影無蹤。他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袍,手指凍得通紅,幾乎握不住筆。這破敗的院落,除了他,便隻剩院角那株老梅了——枯枝嶙峋,黑黢黢地戳在慘白的雪地裡,活像一具被遺忘的骸骨,早已多年不曾吐露過一絲綠意。
“篤、篤、篤……”敲門聲極輕,像一片枯葉拂過門板,卻在這死寂的寒夜裡,清晰地敲在李硯軒的心上。他愕然抬頭,這麼晚了,又是這風雪交加的鬼天氣,誰會來?
“誰?”他放下筆,聲音有些發乾。
門外靜了片刻,一個女聲才怯生生地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相公,小女子冒昧,風雪迷途,能否……借貴處暫避一晚?隻求屋簷一角,絕不相擾。”
李硯軒猶豫了。孤身寒夜,男女授受不親,可門外那聲音裡的無助與寒冷,又像細小的針,紮得他心頭一緊。他起身,吹了吹燈芯,讓屋內亮些,這才小心翼翼地拉開了門栓。
門開了,一股寒風裹著雪沫猛地灌了進來,幾乎吹熄了那豆燈火。門外站著一個女子,一身素白,在雪地裡幾乎要融進背景裡。她身形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卷走的紙,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唯有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屋內昏黃的燈火,又似乎藏著化不開的哀愁。
“姑娘快請進!”李硯軒連忙側身讓開,又趕緊把門關上,擋住了那肆虐的風雪。
女子微微福了一福,動作輕柔得沒有一絲聲響。她走進屋,目光在簡陋的陳設上輕輕掃過,最後落在李硯軒書案攤開的書卷上,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光。
“多謝相公搭救。”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小女子名喚梅娘,不敢叨擾太久,隻待風雪稍歇便走。”
“無妨,無妨。”李硯軒有些局促地搬過屋裡唯一一張多餘的凳子,“姑娘請坐,我去倒杯熱水驅驅寒。”他轉身去角落的泥爐上提那把溫著的粗陶茶壺,心裡卻暗自嘀咕,這女子來得蹊蹺,這荒郊野嶺,又值深夜,她從何處來?
待他提著茶壺轉過身,卻見梅娘並未坐下,而是站在書案前,正低頭看著那方他剛用過的硯台。硯台裡還殘留著些許墨汁,烏黑發亮。
“相公好字。”梅娘輕聲道,指尖卻似乎不經意地,輕輕拂過硯台邊緣。
李硯軒有些不好意思:“胡亂塗鴉罷了,姑娘見笑。”他走過去,將一杯溫熱的粗茶遞給梅娘。
梅娘接過茶杯,指尖冰涼,觸到杯壁時,似乎微微瑟縮了一下。她道了謝,卻並未立刻飲用,隻是捧在手裡,目光又落回書案。李硯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咦”了一聲。
那方硯台裡,殘留的墨汁,不知何時,竟悄然泛起了一抹異樣的紅!那紅色極淡,如同初綻的梅花瓣尖上暈開的胭脂,絲絲縷縷,在烏黑的墨汁中緩緩暈染開來,像一幅水墨畫裡,突然滴落了一滴朱砂。更奇的是,那紅色並非靜止,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在墨汁深處緩緩流動、彙聚,隱隱竟勾勒出一朵小小的、五瓣梅花的輪廓!
“這……”李硯軒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這墨汁是他親手所磨,用的也是尋常鬆煙墨,怎會無故變紅,還生出梅花圖案?
梅娘似乎也看到了,她捧著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緊,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極深的驚慌,快得讓李硯軒以為是錯覺。她猛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簾,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相公……這墨……好生奇異……”
李硯軒湊近了些,仔細端詳那硯台。那朵墨汁中的紅梅,在昏黃的燈火下,竟似有微光流轉,妖異而美麗。他伸手想探個究竟,指尖還未觸到墨汁,梅娘卻突然開口,聲音急促了些:“相公,夜深了,小女子……有些倦了,不知可否在角落稍作歇息?”
李硯軒這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連忙收回手,有些尷尬地指著靠牆的一堆乾草:“姑娘不嫌棄,便在那兒將就一晚吧。我……我就在桌上趴會兒。”
梅娘如蒙大赦,匆匆走到乾草堆旁,蜷縮著坐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裡,隻留下一片素白的背影,微微顫抖著,像一片在寒風中掙紮的葉子。
李硯軒心裡疑竇叢生,再看那硯台,墨汁中的紅梅圖案似乎又淡了些,幾乎要消散在烏黑之中。他搖搖頭,隻當是自己眼花,又或是燈火搖曳所致。他吹熄了燈,隻留窗邊一盞小油燈,勉強照亮書案一角,便伏在案上,心事重重地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寒風似乎小了,屋內一片寂靜,隻有梅娘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李硯軒在半夢半醒間,仿佛聞到一絲極淡的、清冷的梅香,若有若無,縈繞在鼻尖。
第二天清晨,李硯軒是被一陣喧嘩聲驚醒的。他揉著酸痛的脖子起身,發現角落裡的乾草堆空空如也,梅娘早已不知去向,仿佛昨夜的一切隻是一場離奇的夢。他走到院中,天已放晴,陽光刺眼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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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才!李秀才!快出來!你家那老梅樹……成精了!”隔壁的王屠戶嗓門最大,正指著他家院子,一臉的活見鬼。
李硯軒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幾乎懷疑自己還在夢中。
院角那株枯死多年的老梅樹,此刻竟滿樹盛放!虯結的黑色枝乾上,綴滿了密密麻麻的梅花,花瓣潔白如雪,花蕊卻是一點觸目驚心的朱砂紅!那紅色鮮豔欲滴,像剛從活物心頭滴落的血珠,在晨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澤。更令人心驚的是,那梅花並非靜止,一陣清風吹過,滿樹白梅輕輕搖曳,無數朱砂紅的花蕊便如同活物般微微顫動,整株梅樹仿佛在無聲地呼吸。一股清冽到極致、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梅香,彌漫在院中,聞久了竟讓人心神恍惚。
“神了!真是神了!”“枯木逢春啊!”“這花……這花蕊怎麼紅得像血?”鄰居們圍在院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臉上滿是敬畏與驚疑。
李硯軒怔怔地看著那株妖異的梅樹,昨夜梅娘蒼白的臉、驚慌的眼神、還有那硯台中莫名變紅的墨汁,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他猛地想起什麼,轉身衝回書房,直奔書案。
那方硯台裡,殘留的墨汁早已乾涸,隻在硯底留下了一圈暗紅色的痕跡,仔細看去,竟隱約是一個小小的、枯萎的梅花印記。他心頭劇震,一個荒誕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梅娘……這梅樹……
就在這時,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李秀才!李秀才!不好了!村東頭張老漢家孫子,爬樹摔下來,頭破血流,止不住血啊!郎中說不行了!”
李硯軒心頭一緊,也顧不得多想,抓了件外衣就跟著來人往村東跑。張老漢家院子裡一片哭聲,那孩子躺在門板上,小臉慘白,額頭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身下的草席已被染紅了一大片。請來的郎中束手無策,隻是搖頭歎息。
“血……止不住啊……”張老漢老淚縱橫,癱坐在地。
就在眾人絕望之際,一陣風過,幾片潔白的花瓣,帶著那點刺目的朱砂紅,竟悠悠然飄進了院子,正好落在孩子額頭的傷口上。
奇跡發生了。
那幾片花瓣一接觸到鮮血,竟瞬間融化!那點朱砂紅如同活物般滲入傷口,鮮血奔湧的勢頭猛地一滯,緊接著,傷口邊緣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蠕動、收攏!不過片刻功夫,那猙獰的傷口竟止住了血,並開始緩緩結痂!孩子的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臉上恢複了一絲血色。
所有人都看呆了,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粗重的喘息聲。
“花……是那梅花!”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眾人如夢初醒,瘋了一般湧向李硯軒家的院子。那株朱砂梅妖正迎風怒放,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潔白的雪。有人小心翼翼地撿起一片落花,試著按在自己手上被柴火劃破的小口子上——鮮血瞬間止住,傷口也飛快地愈合了!
“神藥!真是神藥啊!”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有人跪倒在地,朝著梅樹磕頭,有人則瘋狂地衝上去采摘花瓣。
李硯軒站在人群中,看著那株在陽光下妖異盛放的梅樹,看著人們因得到花瓣而狂喜的臉,心中卻一片冰涼。他仿佛又看到了昨夜那個白衣女子,梅娘……她驚慌的眼神,她指尖拂過硯台的瞬間,她消失無蹤的清晨……還有這滿樹帶著血色花蕊的梅花,這能止血療傷的“神跡”……
“梅娘……”他喃喃低語,聲音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他抬頭望向那株梅樹,陽光穿過繁花,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清冽的梅香依舊縈繞,此刻聞來,卻帶著一絲深入骨髓的悲涼。
風又起,滿樹朱砂梅輕輕搖曳,無數潔白的花瓣帶著那點驚心的紅,紛紛揚揚地飄落,如同無聲的歎息,又像是在訴說著一個無人能懂的、關於犧牲與救贖的古老秘密。李硯軒伸出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那點朱砂紅,灼熱得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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