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北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人臉上,生疼。老周縮著脖子,挑著那副磨得油亮的糖畫擔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青石板路上。擔子一頭是小炭爐,溫著金黃的糖稀;一頭是木案板,插著幾隻剛轉好的糖畫——騰雲的龍、展翅的鳳,還有一隻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梅花,在風雪裡微微顫著,像極了十年前那個冬天,女兒小梅攥著糖勺,在他手心裡刻下的印記。
“糖畫嘞——現轉現畫的糖畫嘞——”老周吆喝一聲,聲音被風撕得粉碎。街角幾個裹著厚棉襖的娃子圍過來,眼睛直勾勾盯著木案板上亮晶晶的糖畫。老周勉強擠出個笑,舀起一勺糖稀,手腕一轉,一隻活靈活現的蝴蝶便落在案板上,遞給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娃子舉著糖畫,咯咯笑著跑遠了,老周望著那小小的背影,眼前卻模糊起來——十年前的小梅,也愛這樣舉著他轉的糖畫,在巷子裡瘋跑,辮子一甩一甩,嘴裡甜甜地喊:“爹,你看!”
那天也是冷得緊,臘月十八,小梅五歲生辰。老周特意多熬了些糖稀,說要給閨女轉個最大的梅花。小梅卻搶過糖勺,奶聲奶氣地說:“爹,我給你畫!”她小手不穩,糖稀滴在案板上,洇開一小團,她卻認真用勺尖勾啊勾,竟真畫出個歪歪扭扭的五瓣梅花。“爹,你看,這是小梅花!像不像我的名字?”老周笑著點頭,把那枚糖梅花小心地放在手心,小梅又伸出小指,在還沒完全凝固的糖梅花上,重重按了一下——一個淺淺的、圓圓的指印,嵌在花瓣中間。
“爹說好了,以後我每回畫梅花,都按這個印!”小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滿了星星。
可星星,那天晚上就碎了。一夥流寇衝進村子,燒殺搶掠。老周護著妻女往外跑,混亂中,隻覺得手心一空,小梅的手被人流衝散了。他瘋了一樣回頭找,隻看見火光衝天,聽見妻女淒厲的哭喊,隨後後腦勺挨了重重一下,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來,村子已成焦土,妻女不見蹤影。他在廢墟裡扒了三天三夜,手指磨得血肉模糊,隻找到半塊燒焦的糖畫殘片——上麵,依稀能辨出半個五瓣梅花的輪廓,中間,有個淺淺的凹痕。
老周攥著那半塊糖畫,踏上了尋親的路。他想著,小梅一定記得那個梅花印,記得她說過“每回畫梅花都按印”的話。他重操舊業,走街串巷轉糖畫,每到一個地方,便格外留意來找他畫梅花的小姑娘,更要緊的是,看那梅花上,有沒有那個熟悉的、圓圓的指印。
十年了。老周的頭發從花白變成了全白,臉上刻滿了風霜,擔子上的木案板換了一個又一個,唯有那枚用小梅當年按過印的糖梅花翻模刻出來的銅印,一直貼身藏著,夜裡拿出來摸一摸,仿佛還能感受到閨女小手溫度。
這一年冬天,他到了江南的平州城。城裡水道縱橫,青石板路被雨水衝得發亮。老周在城隍廟前支起攤子,炭爐裡的糖稀冒著甜絲絲的熱氣。他照例轉了幾隻龍鳳,然後深吸一口氣,舀起一勺糖稀,手腕穩穩一轉一勾,一朵標準的五瓣梅花落在案板上——這是他每天必畫的“尋親梅”,畫了整整十年。
“我要畫梅花!”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在耳邊響起。老周心頭一跳,低頭看去,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姑娘,梳著雙鬟,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襖,眼睛亮得驚人,像極了當年的小梅。
“好嘞,姑娘要畫梅花?”老周的聲音有些發顫,他舀起一小勺糖稀,遞給姑娘,“你自己畫?還是爹幫你轉?”
“我自己畫!”姑娘接過糖勺,小手穩穩的,手腕一轉,糖稀在案板上流淌,竟也畫出了一朵梅花——花瓣圓潤,線條流暢,比老周畫的還要標準幾分。老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著姑娘的手。隻見姑娘畫完梅花,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小指,在梅花的花心處,輕輕一按——一個圓圓的、淺淺的指印,赫然出現在花瓣中間!
“砰!”老周手裡的糖勺掉在案板上,糖稀濺了一地。他猛地抓住姑娘的手腕,聲音嘶啞:“這……這印是誰教你的?!”
姑娘被他嚇了一跳,想掙脫,卻被老周眼中滾燙的淚光定住了。她怯生生地說:“我……我娘教的。娘說,我小時候最喜歡畫梅花,還喜歡在中間按個指印,說這是‘小梅的記號’。娘說,我爹是糖畫藝人,當年走散了,隻要看到帶這個印的梅花,就能找到爹……”
“小梅?!”老周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你是小梅?!你娘呢?你娘在哪兒?!”
“娘在城東的綢緞莊幫工……”姑娘的聲音也帶了哭腔,“爹,你真是爹?娘說,爹手心裡有枚梅花印,讓我找糖畫攤子,看畫梅花的人手心有沒有印……”
老周顫抖著從懷裡掏出那枚銅印,又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掌——手心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道淺淺的、圓形的疤痕,那是當年小梅按糖梅花時,被滾燙的糖稀燙的,十年了,疤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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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哇”地一聲哭出來,撲進老周懷裡:“爹!我是小梅!我是你的小梅啊!”
父女倆在城隍廟前抱頭痛哭,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老周抹著淚,拉著小梅就往城東跑。到了綢緞莊後院的小屋,一個正在縫補衣裳的婦人聞聲抬頭,看見老周,手裡的針“啪嗒”掉在地上,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滾。
“翠蘭!”老周喊了一聲,衝過去緊緊握住婦人的手,“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啊!”
原來當年走散後,翠蘭帶著小梅被一戶好心人收留,一路輾轉到了平州。翠蘭一直記得老周和小梅的約定,記得那個梅花指印,便教小梅畫梅花,告訴她這是尋親的記號。小梅聰明,學得快,畫得比娘還像樣。這些年,她們也打聽過糖畫藝人,可平州城來來去去多少手藝人,就是沒遇到那個手心有梅花印的爹。
“爹,你看,”小梅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一枚已經發黑、但形狀依舊清晰的糖梅花,“這是娘當年從廢墟裡找到的半塊糖畫,我一直留著,她說這是爹和我的約定……”
老周接過那半塊糖畫,和自己貼身藏的另外半塊拚在一起——嚴絲合縫,一朵完整的梅花,中間,一個圓圓的指印,穿越了十年的烽火離彆,終於又完整了。
那天晚上,老周的小屋裡亮著燈。他重新熬了糖稀,小梅坐在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老周手腕一轉,一朵大大的梅花在案板上綻放,小梅伸出食指,在花心處輕輕一按——一個圓圓的指印,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爹,以後我每天都和你一起畫糖畫,畫好多好多梅花,每個都按上我的印!”小梅笑著說,眼裡閃著淚光,也閃著星光。
老周點點頭,把那枚帶著指印的糖梅花小心地放在窗台上。窗外,雪停了,月光灑下來,照在那朵金黃的梅花上,照在那個圓圓的指印上,像一顆溫暖的、團圓的心。糖稀的甜香飄出小屋,飄進平州城的千家萬戶,仿佛在告訴所有人:這世上,有一種甜,叫團圓;有一種記號,刻在糖裡,更刻在心裡,永遠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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