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有段水路喚作“鬼見愁”,暗礁遍布,水流似刀,年年皆有船毀人亡的慘事。兩岸百姓口中世代流傳:月圓之夜,有一艘非竹非木的“影木筏”順激流而下,通體如墨色陰影凝聚而成,能載人平安渡過最險處。然登筏者,須以一段最珍貴的記憶為船資,過後即忘,再不能想起。
是年中秋,月華如練,江麵銀波跳躍。三個身影先後悄立江邊怪石之後,屏息以待。
鹽商趙三錢挺著微凸的肚腩,綢衫下藏著個油布包,內裹十年積蓄的銀票。他聽聞下遊官兵設卡盤查,陸路難通,唯有冒險走這水道方能及時送貨。更緊要的是,他懷中還揣著半塊兵符,須送至三百裡外——這事關重大,牽連數百人性命,他卻不敢深想其中關節。
農婦王張氏衣衫敝舊,指節粗大,緊握著一件磨得發亮的孩童長命鎖。她丈夫三年前撐筏過“鬼見愁”再無音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變賣薄田家當,一心求個答案,縱是噩耗也要親耳聽聞。
說書人李妙手青衫落拓,腰間掛個酒葫蘆,背個布袋,塞滿卷冊筆墨。他立願搜儘天下奇聞,這“影木筏”傳說太誘人,若能親曆,必成一段絕妙好書,叫滿城茶館掌聲雷動。
子時正,江心忽起變化。月光在水麵扭曲盤旋,聚成一團模糊黑影,漸次拉伸展開,化作一艘筏子模樣,無槳無舵,悄無聲息滑破水麵,停在三人眼前。那筏子似虛似實,望之如在眼前,細看又仿佛隔了一層薄霧。
一個飄忽似歎息的聲音在三人心中響起:“登筏者,留記憶為資。”
王張氏最先踏上,腳步虛浮卻堅決。李妙手哈哈一笑,縱身躍上,身輕如燕。趙三錢猶豫片刻,終是咬牙踩了上去,隻覺腳下似踏實地,又似空無一物。
影筏無風自動,滑入江心,激流立時咆哮起來,浪頭高過人頭,礁石如獠牙隱現。然而筏子總在毫厘之間輕巧避開,穩得異乎尋常。
飄忽聲再度響起:“船資。”
王張氏上前一步,未語淚先流:“民婦要尋丈夫王大石,三年前他撐筏過此地失蹤。若得真相,願以...願以我兒啼哭聲為資。那孩兒三歲夭折,每夜思之,唯記得他病重時微弱哭聲,痛徹心扉...”說罷閉目,一縷微光自額角逸出,沒入陰影筏中。
影筏輕震,前方水麵忽現幻影:一艘普通木筏撞上暗礁,一漢子奮力抱緊木板掙紮,終被漩渦吞噬。最後畫麵定格在那漢子腰間——懸掛的長命鎖與王張氏手中一般無二。
王張氏怔怔望了片刻,喃喃道:“原來如此...多謝明示。”她麵上悲戚卻平和,似了卻最大心願,然眼神茫然些許,仿佛丟了一絲牽掛。
李妙手擊節讚歎:“奇哉!且看我的——某願以昨日偶得之佳釀滋味為資。那酒香醇無比,飲之飄飄欲仙,可惜隻餘一壺,飲儘再不得!”他故作瀟灑狀,卻掩不住眼角抽搐。一縷酒香似的霧氣從他頭頂飄出,沒入筏中。
幻影又現:月圓之夜,影筏載一驚慌男子,抵岸後那男子茫然四顧,全然不記自己為何來此、從何而來——正是王張氏失蹤的丈夫王大石。原來他當年付渡資時,竟將包括妻兒在內的全部記憶儘數付與影筏!
王張氏“啊”了一聲,掩口失色,望向說書人眼神複雜。
李妙手得了這般奇情轉折,喜得抓耳撓腮,急取紙筆要記,卻忽地愣住:“咦?那酒...究竟是什麼味道來著?”他蹙眉苦思,終是徒勞,麵上掠過一絲自己亦未察覺的失落。
輪到趙三錢。他冷汗涔涔,左手緊捂懷中銀票,右手下意識按著那半塊兵符。
“速付船資。”影聲催逼。
趙三錢顫聲道:“某願付...付七歲時偷嘗父親藏酒之記憶!”無反應。“付...付初涉商海賺得第一桶金之狂喜!”仍無反應。影筏開始微微震顫,似不滿催促。
趙三錢麵色灰敗,知逃不過。他忽想起幼時家貧,母親燈下縫補,哼唱小調伴他入眠。那調子溫柔,他發誓永世不忘...念及此,他猛然驚覺:自己竟已記不起母親容顏多年!商海沉浮,早將許多溫情磨滅。
他長歎一聲,淚潸然下:“某...願付母親歌聲記憶。”語畢心如刀絞,卻有一縷暖金光芒自心口躍出——竟比他想象的更璀璨。
幻影展現:趙三錢少時離鄉,母親倚門揮手,口型似在叮囑“早日歸來”。而他一次也未歸省,直至母親病故。
趙三錢怔怔落淚,忽覺懷中銀票輕飄飄無甚重量。他赧然轉向王張氏:“大嫂,歸岸後,這些銀兩你拿去度日罷。”又掏出那半塊兵符,苦笑:“此物牽連甚廣,本非我願承運。既付渡資,索性也舍了這勞什子!”揚手欲擲入江中。
“不可!”李妙手與王張氏齊聲阻止。
正值此刻,影筏忽劇烈顛簸。前方江麵豁然開朗,險灘已過,平緩岸邊就在眼前。
那飄忽聲最後一次響起,卻帶了幾分人間情緒:“記憶船資,三份俱收訖。然鹽商最後所付,情深意重,足抵雙份。可許一問,或退一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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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驚異對視。趙三錢脫口而出:“你究竟是何存在?”
影聲答:“吾乃此江千年執念所化。收記憶非為食取,而為見證。人間至重,非金非銀,乃記憶中之真情。收之藏之,防其湮滅。”
李妙手急問:“可能退還所付記憶?”
“可,然退一須付一:以新記憶換舊記憶,且新記憶須同等真摯。”
王張氏向前一步:“民婦願以知曉丈夫下落後的釋然心境,換回孩兒哭聲記憶!”一道光華流轉,她渾身一震,淚珠滾落——卻是喜悲交加之淚。
李妙手搓手道:“妙極!某願以...以知曉這影筏真相之驚奇感,換回那美酒滋味!”又一道光流轉,他咂咂嘴,似在回味,卻蹙眉:“怎地...好像也沒那麼香了?”
趙三錢沉默良久,緩聲道:“吾不需換回什麼。母親歌聲雖忘,然孝心既醒,重奉於心便是。這記憶...便留在你處吧。”
影筏輕震,似為首肯。靠岸時,三人回首,見那陰影之筏漸融於月光水色,消散無蹤。
趙三錢真將銀票儘數予了王張氏,又自首交出兵符,雖受盤查卻因戴罪立功而得寬宥。後他棄商置地,成了尋常田家翁,卻年年祭母,極為虔誠。
王張氏得銀錢度日,時常幫襯鄉鄰,每至月圓,會望江而坐,輕輕哼唱無人識得的小調,眼中既有柔情亦有滄桑。
李妙手將這段奇遇編成評書,名曰《影舟渡》,場場爆滿。然每說至“鹽商棄銀贖前愆”一段,總覺詞不儘意,歎道:“有些記憶之重,非言語所能載也。”
而下一個月圓之夜,岷江急流中,那陰影凝聚的木筏依舊悄然浮現,等待新的渡客,收取一段又一段人間最珍貴的記憶。江水滔滔,帶不走的是藏在人心底的情與義,縱使暫時遺忘,也終會在某個時刻,被月光照見,被濤聲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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