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腳下有個楊家村,村北頭住著個老儺師,人都喚他楊老倌。他年過六旬,須發皆白,身形瘦削得像秋後的蘆葦杆,走起路來卻步步生風。村裡人敬他怕他,因他有一張從不離臉的儺麵,青麵獠牙,瞪目吐舌,夜裡碰見了,膽小的要嚇出冷汗來。
這儺麵一戴就是三十年。村中每年臘月驅儺,楊老倌身著五彩法衣,手持桃木劍,領著一班徒弟走街串巷,跺腳起舞,驅邪避災。他那猙獰麵具下發出的聲音洪亮如鐘,念的咒語沒人聽懂,可村民偏偏信這個——自他當儺師以來,村裡竟真個太平無事,連年豐收。
村裡有個後生叫楊小川,父母早亡,吃百家飯長大。這孩子打小看驅儺就躲在人後,既怕那麵具,又忍不住從指縫裡偷看。十八歲那年,他鼓起勇氣求楊老倌收他為徒。
老儺師盯著他看了半晌,啞聲道:“學這行當苦得很,要守規矩,第一條便是永不窺探為師真容,你可能做到?”
楊小川連忙點頭如搗蒜:“能能能,徒弟一定嚴守師訓!”
如此,楊小川就成了老儺師的關門弟子。起初三年,他隻學些基本功,打掃庭院,整理法器,背咒語,練步法。楊老倌授藝極嚴,錯一個音調便要重念百遍,錯一個步法就得重走千回。小川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進步神速,很快就能在驅儺時給師父當副手了。
惟獨一件事讓小川心裡癢得像有螞蟻在爬——師父那麵具後的臉。
他問過村裡老人,都說楊老倌是三十年前從外鄉逃難來的,來時便戴著麵具。有人猜他天生醜相,有人說是修行所需,更有人悄悄說,他根本就不是人,是儺神下凡。
這年臘月,又是一年驅儺時。楊老倌卻染了風寒,咳嗽不止。眼看祭日臨近,他強撐病體教授小川主祭的步法與咒語。
“今年你領舞。”老儺師啞著嗓子說。
小川又驚又喜:“師父,我能行嗎?”
“早晚要傳與你。”楊老倌歎了口氣,眼神透過麵具的眼孔,顯得格外深邃,“隻是有一事你切記——無論發生什麼,莫要看我的臉。”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更是撩得小川心癢難耐。當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個念頭野草似的瘋長:師父睡下後,總會摘下麵具吧?
子時過半,萬籟俱寂。小川躡手躡腳來到師父臥房外,舔濕窗紙,戳了個小孔。但見油燈如豆,楊老倌背對窗戶坐在床邊,果然正在取麵具。小川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麵具緩緩摘下——底下竟是一張駭人至極的臉!慘白如紙,無鼻無嘴,光滑得像枚煮熟的雞蛋!
小川嚇得魂飛魄散,“啊呀”一聲叫出來。屋裡老儺師猛地回頭,那張無臉麵孔正對著小孔!小川連滾帶爬地逃回自己屋,鎖上門,縮在被裡抖如篩糠。
不多時,腳步聲近,敲門聲起:“小川,開門。”
小川不敢應聲。
門外沉默片刻,道:“你看見了?”
“妖、妖怪!”小川帶著哭腔喊。
一聲長歎:“既然如此,你出來,我與你分說。”
小川哪敢開門,後窗卻“吱呀”一聲開了。他尖叫著衝出房門,不顧一切地向村外野地逃去。老儺師緊隨其後,二人一前一後奔至河邊。
“莫跑了!前麵是深水!”老儺師喊道。
小川走投無路,轉身跪地求饒:“師父饒命!我、我什麼都沒看見!”
老儺師停住腳步,月光下,那無臉麵孔更顯駭人。他緩緩抬手,小川閉目待死,卻聽“嗤”的一聲輕響——似乎有什麼被撕開了。
“傻孩子,睜眼看看。”
小川顫巍巍睜眼,但見老儺師手中提著張薄如蟬翼的膜,再看他的臉——疤痕縱橫,五官扭曲,幾乎看不出人形,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溫和明亮。
“這、這是......”小川結結巴巴。
“藥膜。”楊老倌笑了笑,疤痕牽扯著嘴角,樣子有些可怕,聲音卻依舊慈和,“治燒傷的,日夜貼著能緩些痛苦。三十年來,除郎中外,你是第一個見我真容的。”
小川驚魂稍定,愧悔交加:“師父,我、我壞了規矩......”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儺師擺擺手,坐在河邊石頭上,拍拍身旁空地,“來,坐。既然見了,便與你講講這臉的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