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鳳岡多山,雲霧常年繞著茶尖轉,山間那條茶馬道走了幾百年,最嚇人的要數青崖坡那段——本地人都叫它“鬼驛”。說是驛,其實就一間塌了半邊的茶亭,亭柱上刻著半闕模糊的《茶經》,聽說夜裡常能聽見銅鈴響,還飄著烤茶的香氣,卻從來沒人見過煮茶的人。
康熙五十二年秋,陳十三挑著兩筐新采的鋅硒茶,跟著馬幫往四川走。他才十七,是第一次跟幫,滿腦子都是賺了錢就回家給娘治病的念頭,哪顧得上馬幫裡老周頭“過青崖坡彆回頭”的叮囑。
走到鬼驛時,天已經擦黑了。鉛灰色的雲壓得低,風裹著山霧往衣領裡鑽,茶亭的破瓦在風裡“吱呀”響,像有人在磨牙。馬幫頭李老栓喊了聲“歇腳”,夥計們紛紛卸馬,隻有陳十三盯著茶亭發愣——亭子裡竟亮著點昏黃的光,還飄來股烤得焦香的茶味。
“十三,彆瞅了!”老周頭拽了他一把,滿是皺紋的臉繃得緊,“那是‘鬼茶’,喝了要勾魂的!”
陳十三咽了口唾沫,剛要收回目光,就聽見亭子裡傳來清脆的銅鈴聲,叮鈴,叮鈴,像係在姑娘袖口的銀鈴。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這回看清楚了:亭柱旁坐著個穿青布衫的姑娘,梳著雙丫髻,手裡正轉著個烤茶的砂罐,火光映著她的側臉,白得像山間的野百合。
“姑娘,天黑了,你一個人在這?”陳十三嘴比腦子快,話一出口就被老周頭捂住了嘴。
那姑娘卻抬了頭,眼尾微微上挑,笑的時候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等個送茶的人。”她聲音軟,像泡開的春茶,“你們的茶,聞著是鳳岡的鋅硒茶?”
李老栓臉色驟變,抄起身邊的趕馬鞭:“哪來的丫頭片子,在這裝神弄鬼!”
姑娘沒怕,反而提起砂罐站起來,走到陳十三跟前。她身上沒有山霧的濕冷,倒帶著股暖烘烘的茶氣:“我叫阿茶,就住這茶亭後。你們要是不嫌棄,我煮碗烤茶給你們暖暖身子,山路滑,夜裡走不得。”
馬幫的人都僵著,沒人敢動。陳十三卻看見阿茶的鞋尖沾著泥,褲腳還掛著片茶樹葉——哪有鬼魂會沾泥?他心一橫,把挑子往地上一放:“我喝!”
阿茶笑了,轉身回亭子裡煮茶。砂罐在火上烤得發紅,她抓了把茶葉丟進去,“滋啦”一聲,茶香瞬間漫開,比陳十三家裡炒的茶還要香。不一會兒,她端來一碗琥珀色的茶,遞到陳十三手裡:“小心燙。”
陳十三吹了吹,抿了一口。先是焦香,接著是回甘,最後竟有股淡淡的甜,像山裡的野蜂蜜。他剛想再喝,就聽見老周頭喊:“十三!你看她的手!”
陳十三低頭一看,阿茶的手正搭在茶亭的柱子上,指尖竟半透明,能看見後麵的木紋!他嚇得手一抖,茶碗“哐當”摔在地上,碎瓷濺了一地。
“你怕了?”阿茶的聲音沉了下來,方才的溫柔全沒了,眼尾的紅慢慢暈開,“我又不會害你。”
李老栓已經抽出了腰刀,馬幫的人也都抄起了家夥:“果然是鬼!兄弟們,抄家夥!”
“彆碰她!”陳十三突然喊了一聲。他想起臨行前,娘給他塞的那本舊書,裡麵寫著鳳岡的舊事——三十年前,青崖坡發過一場山洪,有個叫阿茶的姑娘,為了救一隊被困的茶商,抱著茶葉引開了泥石流,最後連人帶茶都埋在了茶亭下。
“你是三十年前的阿茶姑娘?”陳十三聲音發顫。
阿茶愣了愣,眼尾的紅慢慢退了,又變回了那個軟乎乎的姑娘模樣:“你怎麼知道?”
“我娘說過你的事。”陳十三往前走了一步,“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當年你救的那些茶商?”
阿茶低下頭,手指撚著衣角,聲音輕得像霧:“他們說過,會回來給我帶最好的茶種。我等了三十年,隻等來過三個過路人,都怕我是鬼,沒敢跟我說話。”
風更冷了,馬幫的人都放下了家夥。老周頭歎了口氣:“造孽啊,姑娘是個好人,我們錯怪你了。”
那天夜裡,阿茶給馬幫的人都煮了烤茶。她坐在火邊,講她小時候跟著爹種茶的事,講她第一次采春茶時被茶刺紮了手,講她救的那些茶商裡,有個白胡子老頭還跟她約好,要教她做最好的緊壓茶。
“他們是不是忘了?”阿茶問,火光映著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又像含著淚。
陳十三心裡發酸,從挑子裡拿出一小包茶種:“這是我家最金貴的‘明前雀舌’種,你要是不嫌棄,就種在茶亭後吧。等明年春天,我再來給你送新茶。”
阿茶接過茶種,指尖輕輕碰了碰陳十三的手,涼絲絲的,卻不嚇人。她把茶種小心地收進懷裡:“好,我等你。”
第二天天亮,馬幫要走了。阿茶站在茶亭前,手裡拿著個銅鈴,遞給陳十三:“這個你帶著,下次來的時候搖一搖,我就知道是你了。”
陳十三接過銅鈴,叮鈴一響,阿茶的身影就慢慢淡了,像被晨霧裹住,最後隻剩茶亭柱子上那半闕《茶經》,還有地上那攤沒乾的茶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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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十年,陳十三每年秋天都會來青崖坡。他帶過最好的茶種,帶過城裡買的花布,還帶過他娘做的糯米糕。阿茶每次都在茶亭裡等他,煮著烤茶,聽他講外麵的事——講他開了自己的茶鋪,講他娶了媳婦,講他有了個女兒,名字叫“念茶”。
“念茶,念茶,是念著阿茶姑娘嗎?”阿茶笑著問,眼裡的光比以前亮多了。
“是。”陳十三點頭,“我想讓她知道,鳳岡有個最好的姑娘,用命護著茶商,護著這條茶馬道。”
康熙六十二年,陳十三帶著念茶來的時候,卻沒看見阿茶。茶亭裡的火滅了,砂罐放在地上,裡麵還剩半罐沒煮的茶葉。陳十三心裡慌,搖著銅鈴喊:“阿茶!阿茶!”
喊了半天,才聽見一陣輕風吹過,茶亭後那片他當年種下的茶叢,突然開出了白色的小花。花瓣飄到陳十三手裡,涼絲絲的,像阿茶的指尖。
“十三哥,我不等了。”阿茶的聲音從風裡傳來,軟乎乎的,帶著笑,“昨天夜裡,有個白胡子老頭路過,說他就是當年我救的茶商,他來給我送茶種了。我要跟他去種茶了,以後不能給你煮烤茶了。”
“阿茶!”陳十三眼眶紅了,“你要去哪?”
“去山那邊,有好多好多的茶園。”風裡的聲音越來越輕,“十三哥,謝謝你陪了我十年。以後要是有人走夜路害怕,你就跟他們說,青崖坡的阿茶姑娘,會給他們煮烤茶的。”
風停了,茶叢上的白花也謝了。陳十三抱著念茶,站在茶亭裡,手裡還攥著那個銅鈴,叮鈴一響,隻有山霧在繞。
後來,陳十三把阿茶的事告訴了所有走茶馬道的人。再有人路過青崖坡,夜裡聽見銅鈴聲,聞到烤茶香,不但不害怕,還會對著茶亭喊一聲:“阿茶姑娘,給碗烤茶暖暖身子唄!”
有時候,風裡會飄來一聲軟乎乎的“好嘞”,接著就有一碗溫熱的烤茶放在茶亭石桌上,琥珀色的茶湯,帶著焦香和回甘,跟陳十三當年喝的一模一樣。
再後來,青崖坡的茶亭被重新修了,柱子上刻滿了《茶經》,還立了塊石碑,上麵寫著“阿茶姑娘之位”。來往的茶商路過,都會給石碑上供一碗新茶,再講段阿茶的故事。
沒人再叫青崖坡“鬼驛”了,都叫它“茶驛”。孩子們跟著大人來送茶,會趴在石碑上問:“娘,阿茶姑姑真的在山那邊種茶嗎?”
大人們總會笑著點頭:“是啊,她種的茶,是鳳岡最好的茶。”
風過茶叢,叮鈴的銅鈴聲又響了,像是阿茶姑娘在應著:“是啊,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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