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年間,貴州玉屏縣出了樁奇事——城西竹林裡夜夜飄簫聲,調子時而像山澗流水般清亮,時而又像婦人哭墳般淒厲,聽得人心裡發毛。更怪的是,但凡偷砍竹林裡那片“玉屏竹”的人,第二天準會抱著斷竹在林子裡打轉,嘴裡還哼著那支怪調,要等太陽出山才醒得過來。
當地人都說,是“簫魔”纏上了這片竹林。
說這話時,沒人敢提蘇天化的名字。
蘇天化是玉屏最好的簫匠,手上的活兒是祖上傳的絕藝。他爹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指著院裡那叢百年玉屏竹,氣息微弱卻字字鄭重:“咱蘇家做簫,一不貪財,二不濫伐,三不做‘斷魂簫’——那東西勾魂,也傷自己。”蘇天化當時點頭如搗蒜,可等他爹閉眼沒半年,就把這話拋到了腦後。
那年冬天,城裡來了個穿錦袍的官爺,出手闊綽得嚇人,張口就要十支“通天簫”。蘇天化心裡清楚,通天簫得用三十年以上的老玉屏竹心做,可院裡的老竹早被他爹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剛冒頭的嫩苗,根本撐不起“通天”的音色。官爺見他猶豫,從袖袋裡摸出一錠沉甸甸的金元寶,“咚”地拍在桌上:“隻要簫好,錢不是問題。要是做不出來,你這簫坊,往後也彆想在玉屏開下去。”
蘇天化盯著那錠元寶,喉嚨裡像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他娘臥病在床,藥錢早就欠了藥鋪掌櫃一屁股;坊裡的三個徒弟等著工錢過年,每天都眼巴巴地看著他,眼神裡滿是期待。當晚,蘇天化揣著磨得鋥亮的柴刀,趁著夜色溜進了城西的竹林。
那片竹林是玉屏的禁地,老人們常說,裡頭的竹沾過先人的血。當年張獻忠過境,把逃難的百姓堵在竹林裡,箭雨落下時,竹子染透了殷紅,後來竟長得比彆處的竹更堅韌,做成的簫音色也更清亮悠遠。蘇天化以前路過,總覺得竹林裡涼颼颼的,像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可那晚滿腦子都是金元寶和藥罐,哪顧得上這些忌諱。
他在竹林深處選了棵碗口粗的老竹,柴刀剛砍下去,就聽見“吱呀”一聲輕響,像是有人在耳邊歎氣。蘇天化手一抖,柴刀差點掉在地上。他罵了句“邪門”,咬著牙繼續砍,直到竹子“哢嚓”一聲斷在地上,竹芯裡竟滲出幾滴暗紅的水,像凝固的血似的。
回家後,蘇天化連夜剖竹、烤料、鑽孔。玉屏竹做簫有講究,得先把竹料埋在黃土裡“醒”三個月,讓竹性定下來,音色才穩。可官爺隻給十天期限,他乾脆省了這步,直接用炭火猛烤竹料,竹料被烤得“滋滋”響,冒出的煙裡竟裹著股淡淡的腥氣,像極了血乾後的味道。
第七天頭上,十支通天簫總算做成了。官爺來取簫時,蘇天化遞簫的手止不住地抖——他無意間發現,每支簫的吹孔裡,都隱約映著張模糊的臉,眉眼間的愁苦,像極了老人們口中那些被張獻忠殺害的百姓。官爺接過十支簫,隨手抽了一支湊到嘴邊試吹,調子剛起,院外的狗就瘋狂吠叫起來,天上的雲也慢慢聚成了黑團,壓得人喘不過氣。官爺卻隻當是巧合,揣著十支簫滿意離去。
官爺走後沒三天,怪事就來了。
先是蘇天化的娘,夜裡總說聽見有人在窗戶外吹簫,調子跟蘇天化做的通天簫一模一樣,可打開窗,外麵連個人影都沒有,隻有冷風卷著落葉打轉。接著是坊裡的大徒弟,有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比著吹簫的姿勢,嘴裡還哼著那支怪調,怎麼掰都掰不開,直到晌午才恢複正常。
最嚇人的是蘇天化自己。他夜裡總做噩夢,夢見自己站在城西竹林裡,手裡攥著那把柴刀,麵前站著個穿粗布衣裳的姑娘,姑娘手裡也拿著支簫,簫管上刻著個小小的“竹”字。姑娘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像針一樣紮進他心裡:“我是這片竹林的守竹人,你砍了百年老竹,又省了‘醒竹’的步驟,讓竹魂附在簫上,現在它們正跟著那十支簫害人呢。”
蘇天化驚醒時,滿額都是冷汗,低頭一看,自己的手竟真的比著握刀的姿勢,指縫裡還沾著點新鮮的竹屑,像是剛砍過竹子似的。
第二天一早,蘇天化急急忙忙去尋官爺,想勸他彆再用那些簫。可剛到官爺的住處,就聽見裡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官爺的小兒子昨晚偷拿了一支通天簫吹,吹到一半突然倒在地上,嘴唇發紫,等官爺發現時,孩子已經沒了氣。官爺見了蘇天化,紅著眼衝上來就要打:“你做的什麼喪門簫!我兒子就吹了半支,怎麼就沒氣了!”
蘇天化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跑出來時,聽見官爺在身後吼:“剩下九支我全扔了!你這害人精,再也彆出現在我麵前!”原來官爺怕再出事,已經把剩下的九支簫丟進了府外的亂葬崗。
蘇天化跌跌撞撞地趕到亂葬崗,在一堆枯枝裡找到了那九支通天簫——簫管上沾著泥土,可吹孔裡的模糊人影,反而看得更清楚了。他抱著簫坐在地上,突然想起爹臨終前說的“斷魂簫”:當年蘇家先祖曾一時糊塗做過一支斷魂簫,吹出來的調子能勾人魂魄,後來先祖悔不當初,不僅把簫燒了,還立下規矩,往後蘇家子孫絕不做傷天害理的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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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是做了斷魂簫啊!”蘇天化抱著頭嚎啕大哭,眼淚混著悔恨砸在簫管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當晚,城西竹林裡的簫聲更響了,尖銳得像無數人在哭,聽得整個玉屏縣的人都睡不著覺。蘇天化知道,若不儘快毀掉那九支簫,還會有人出事。他找出爹留下的那把舊柴刀,揣著九支通天簫,一步步走進了漆黑的城西竹林。
竹林裡的月光昏昏沉沉,每棵竹子上都蒙著層薄薄的白霧,像裹著層白紗。蘇天化走到自己砍倒的那棵老竹旁,驚訝地發現,斷竹的地方竟冒出了新的竹芽,芽尖上還掛著顆晶瑩的露珠,像極了眼淚。他把九支通天簫整齊地擺在斷竹旁,又點燃了一堆乾柴,然後拿起舊柴刀,對著自己的左手兩根手指狠狠砍了下去——當年蘇家先祖贖罪時,就是砍了自己的手,發誓往後不再碰斷魂簫。
“竹魂們,我知道錯了,”蘇天化忍著鑽心的痛,把血滴在通天簫上,鮮血順著簫管的紋路蔓延,“我把簫燒了,再用我的血賠罪,求你們彆再纏上旁人了。”
柴火越燒越旺,通天簫在火裡“劈啪”作響,冒出的煙裡竟飄出了淡淡的簫聲。這次的調子不再淒厲,反而像山澗流水般溫柔,慢慢飄向竹林深處。蘇天化模糊間聽見有人說:“你知錯能改,我們就不纏你了。但你要記住,做簫先做人,心不正,做出來的簫也不正。”
是那個守竹姑娘的聲音。
蘇天化抬頭,看見白霧裡站著個模糊的身影,身影對著他輕輕笑了笑,然後慢慢消散在夜色裡。
第二天,玉屏縣的人發現,城西竹林裡的簫聲消失了,那些被“簫魔”纏上的人也都醒了過來,隻是再也沒人敢打那片竹林的主意。蘇天化的左手廢了,再也做不了簫,他把簫坊改成了竹器鋪,專門賣竹籃、竹席這些實用的東西,還在鋪前立了塊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做器先做人,心正器才正。”
後來有人問蘇天化,那晚是不是真的見了簫魔。蘇天化總是笑著搖頭:“哪有什麼簫魔,不過是我自己心術不正,招來了心魔罷了。”
再後來,玉屏縣的人漸漸忘了“簫魔”的事,隻記得有個叫蘇天化的前簫匠,左手少了兩根手指,賣的竹器又結實又好看,而且從不砍城西竹林的竹子。而城西的那片玉屏竹林,再也沒人敢亂砍,裡頭的竹子長得越來越茂盛,做成的簫也越來越有名,隻是再也沒人做出過像蘇天化那樣的“通天簫”——畢竟,再也沒人敢違背“做簫先做人”的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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