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元和三年,秋月將圓。
地處西北的鳳翔鎮已是寒意漸濃。戌時三刻,鳳翔軍器監的庭院裡,兩個更夫敲著梆子走過兵器庫的長廊。高個子老王突然停住腳步,拽了拽同伴的袖子。
“老李,你聽,是不是又有動靜?”
老李側耳細聽。深秋的風穿過回廊,帶著鐵器特有的微腥氣息。但在這風聲之外,卻有一種聲音——沉沉的、規律的、像是穿著重靴踱步的悶響,正從兵器庫深處傳來。
兩人對視一眼,臉色都白了。老王聲音發顫:“是……是那套甲?”
鳳翔鎮守府兵器庫裡藏著一套明光鎧,天下皆知。
這套鎧甲來曆奇特。天寶年間,安西都護府有一猛將姓薛名勇,身高八尺,膂力過人,使一杆六十斤重的馬槊。這套明光鎧是長安將作監大師耗時三年為他量身打造,胸前的圓形護心鏡打磨得光可鑒人,據說能在戰場上反射日光,晃得敵兵睜不開眼。
薛將軍披此甲征戰三十年,大小七十餘戰,身上甲片被刀劈箭射留下的痕跡,就是他的戰功簿。最傳奇的是,每有戰事將起,這套甲便會發出嗡鳴。初時眾人不信,直到三次預警皆中,軍中始知其異。
後來安史亂起,薛將軍戰死潼關,屍骨無存,隻這套甲被親兵拚死搶回,輾轉送到鳳翔。自此,它便成了鎮府之寶,也成了軍器監的“怪談”。
老王和老李貼在庫房門縫上偷看。
月光從高窗斜射而入,在庫房中央投下一道清輝。就在光柱之中,那套明光鎧竟然真的“站”了起來!
不是倚靠架子,而是像有個隱形人穿著它那樣,自然地直立在地。胸前護心鏡反射著月光,竟比燈燭還亮。甲片隨著某種看不見的呼吸輕輕起伏,發出細碎的金屬摩擦聲。
然後,它動了。
鐵靴踏在青磚上,發出沉重的“咚、咚”聲。它從庫房中央走向西牆,那裡掛著一幅巨大的《隴右道山川形勢圖》。鐵鑄的手指抬起,指關節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青光。
手指懸在地圖上方,緩緩移動。
最終,停在了“大震關”的位置。
老王倒抽一口涼氣。大震關是鳳翔西北門戶,上月才傳來吐蕃有小股騎兵在那一帶遊弋的消息。難道……
“喀啦”一聲輕響,鎧甲的手垂了下來,整個“人”轉向庫房深處,慢慢走回架子旁,重新“坐”了下去——如果一堆能自行移動的鎧甲也能算“坐”的話。
老王和老李連滾爬爬離開兵器庫,直奔監正趙誠的值房。
趙誠今年五十有二,在軍器監當了二十三年差。聽二人說完,他放下手中的賬冊,眉頭緊鎖。
“這是第幾次了?”
“回監正,小人當值七年,見過五次。”老王伸出五根手指,“每次……每次都不出三個月,戰事必起。”
趙誠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兵器庫的方向。月色如霜,整個軍器監一片死寂。
他想起自己二十三年前剛來這裡時,老監正臨退休前對他說過的話:“趙誠啊,這套甲有靈,要敬著,莫要輕慢。但記住,它是兵甲,不是神像,那是將軍的戰魂不散。”
“那該拿它怎麼辦?”年輕的趙誠問。
老監正沉默良久:“若它指向哪裡,就加強哪裡的防備。但這話……不可輕易上報。朝廷不信這些,隻會說我們妖言惑眾。”
如今二十三年過去,趙誠從小吏做到監正,這套甲的預警從未錯過。貞元十五年指蕭關,三個月後吐蕃犯邊;永貞元年指散關,兩個半月後涇原兵變;最近一次是去年春,指隴山道,七十六天後果然有叛軍餘孽流竄。
每一次,趙誠都隻能私下提醒相熟的邊關將領加強戒備,卻從不敢正式上報。
但這次不一樣。
大震關若破,鳳翔門戶洞開。而近日朝中傳來消息,吐蕃新讚普繼位,年輕氣盛,邊境摩擦已比往年多了三成。
“你們先回去,今夜之事,不可再傳。”趙誠囑咐道。
二人諾諾退下。
趙誠獨坐燈下,直至三更。終於,他鋪開紙筆,寫下一封密信:
“大震關守將李晟將軍親啟:近日觀天象、察地理,竊以為大震關一帶冬春之際恐有戰事,望將軍加固城防,多備滾木礌石,尤需警惕西北三十裡野馬川穀地,此處易藏伏兵……”
寫完信,他叫來心腹,連夜送往大震關。
信使走後的第三十七天,大震關的狼煙真的燃起了。
吐蕃五千騎兵如黑雲壓境,直撲大震關。
但這一次,守軍早有準備。滾木礌石、熱油沸湯、弓弩箭矢一應俱全。更關鍵的是,李晟將軍提前在野馬川穀地設伏,當吐蕃主力猛攻關城時,唐軍伏兵從後殺出,前後夾擊。
血戰三天三夜,吐蕃丟下八百多具屍體潰退。
捷報傳來時,鳳翔鎮一片歡騰。節度使府大擺慶功宴,趙誠作為軍器監正,因“督造軍械得力”也得了一張請柬。
宴席上,李晟將軍特意走到趙誠麵前,舉杯道:“趙監正,你那封信來得及時啊!野馬川伏兵之計,全賴你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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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皆好奇詢問,趙誠隻得含糊說是自己研究地理所得。
隻有坐在上首的鳳翔節度使張愔,端著酒杯,眼神若有所思地掃過趙誠。
宴後第三天,張愔單獨召見趙誠。
書房裡,這位以治軍嚴明著稱的節度使屏退左右,開門見山:“趙監正,明人不說暗話。李將軍跟我說了,你那封信不僅預判了戰事,連吐蕃可能設伏的地形都指得清清楚楚——這不像是一個軍器監正能想到的。”
趙誠後背滲出冷汗。
張愔走到他麵前,壓低聲音:“坊間傳聞,軍器監有套鎧甲能預知戰事,可是真的?”
趙誠知道瞞不住了,撲通跪倒:“節度使明鑒,確有此事,但下官絕非妖言惑眾,實在是……”
“起來說話。”張愔扶起他,眼中竟無責怪之意,“帶我去看看。”
當夜子時,張愔隻帶兩名貼身親衛,隨趙誠悄悄來到軍器監。
兵器庫的門緩緩打開。月光依舊從高窗射入,那套明光鎧靜靜立在架子上,胸前的護心鏡蒙了一層薄灰。
張愔走近細看。鎧甲保養得極好,雖然甲片上有累累傷痕,但每片都擦得鋥亮,連接處的皮繩也定期更換。他能想象當年薛將軍披此甲衝鋒陷陣的雄姿。
“它上次動,是指向大震關?”張愔問。
“正是。”
“如何動的?你細說一遍。”
趙誠詳細描述那夜所見:鎧甲如何自行站立,如何踱步到地圖前,如何指向關隘……
張愔聽完,沉默良久。他伸手輕撫鎧甲肩頭,鐵片冰冷刺骨。
“薛勇將軍,天寶年間我在長安聽老兵講過他的故事。”張愔緩緩道,“據說他不僅勇猛,更擅察敵情。安西地廣人稀,他常帶三五輕騎深入敵境數百裡,觀山川形勝,記道路險易。戰前必登高望遠,觀雲氣、辨鳥獸,往往能料敵先機。”
“節度使是說……”趙誠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不是說這套甲真有魂魄。”張愔搖頭,“但薛將軍用此甲三十年,甲片上的每一道劃痕,可能都記錄著某種經驗——某種連他自己都未必意識到,但身體已經記住的經驗。”
他指向鎧甲胸腹處一道深深的凹痕:“比如這道,像是長矛直刺留下的。能刺中這個位置,說明敵騎是從左側斜衝而來,且速度極快。薛將軍中這一矛而不死,定是及時側身,用胸甲最厚處硬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