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低沉的“嗯”,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沈星晚的心湖裡漾開層層漣漪。簡單至極,卻重逾千斤。這是她來到這個院子後,從顧言這裡得到的最高、也是最清晰的肯定。
她看著他握著她做出的那個“活”的榫卯件,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光滑的木麵,仿佛在感受其內在的生命力。夕陽的金輝勾勒出他側臉的冷硬線條,卻意外地軟化了他眼底慣有的沉肅。
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從心口湧向四肢百骸,衝刷掉了所有的疲憊和酸脹,隻剩下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成就感和……喜悅。
她忍不住彎起了嘴角,眼眸亮晶晶地望著他,像是一個等待了許久終於得到糖果的孩子。
顧言抬起眼,正好撞上她毫不掩飾的欣喜目光。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那深邃的眸子裡似乎有什麼極細微的情緒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他移開目光,將手中的榫卯件輕輕放回工作台。
“收拾一下。”他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晚飯後,過來。”
過來?過來哪裡?沈星晚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問,顧言已經轉身大步離開了工棚,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的拐角。
留下沈星晚一個人,對著工作台上那個凝聚了她一天心血的作品,以及那句意味不明的“晚飯後過來”,心跳莫名又加快了幾分。
她小心地收拾好工具,將工作台擦拭乾淨,然後把那個可以自如分合的榫卯件珍重地放在了自己房間的窗台上。夕陽的餘暉給它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澤,越看越覺得精巧可愛。
晚飯時,氣氛有些微妙的不同。
念初依舊嘰嘰喳喳,說著孩子氣的發現。顧言依舊沉默用餐,但沈星晚卻敏銳地感覺到,他偶爾投向她的目光,似乎比往常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或者說,是某種程度的認可?
她低下頭,安靜地吃飯,心裡卻像揣了隻小兔子,對晚飯後的“過來”既期待又有些許緊張。
飯後,顧言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檢查院子的工棚或者回屋繪圖,而是對念初道:“自己玩一會兒。”然後,目光轉向沈星晚,依舊是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過來。”
他轉身走向的,不是工棚,也不是院子,而是那間她從未被允許進入過的——他的主屋兼工作室。
沈星晚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那間屋子,對她而言,一直像是一個神秘的禁區,蘊含著顧言最核心的技藝世界。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角,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屋內的陳設比她想象中更簡潔,卻也更具衝擊力。
靠牆是巨大的木料架,整齊地碼放著各種品類、形狀的木材,空氣中彌漫著比院子裡更濃鬱、也更純粹的木質香氣。另一邊則是一張極大的工作台,上麵擺放著各種她見過或沒見過的精密工具,每一件都擦拭得鋥亮,井然有序。牆上掛著一些完成度極高的木作部件,結構複雜巧妙,令人歎為觀止。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中央,鋪開著的一張巨大的手繪圖紙。
圖紙上墨線精準,結構繁複,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數據,那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傳統木結構建築構件設計圖,充滿了驚人的巧思和磅礴的氣勢。
顧言走到工作台旁,沒有看她,目光落在那些圖紙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一條精準的墨線。
“看懂多少?”他問,和之前問她看懂那個小榫卯時一樣的直接。
沈星晚走上前,屏住呼吸,仔細地看著那複雜得令人眼暈的圖紙。她辨認出了一些熟悉的榫卯結構的基本原理,但更多的部分,其複雜和精妙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目前的認知。
“隻能看懂一點點基礎的部分,”她老實回答,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生怕驚擾了這片神聖的領域,“很……厲害。”
她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形容這份圖紙帶給她的震撼。這不僅僅是技藝,更是一種近乎道的美學。
顧言對於她的回答似乎並不意外。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從旁邊拿起一塊長方形的木料,又取過一把線鋸,遞給她。
“鋸一條直線。”他下達的指令簡單到近乎枯燥。
鋸直線?這是最最基礎的基本功。沈星晚有些疑惑地接過工具,依言照做。她調整呼吸,穩住手腕,小心翼翼地拉動線鋸。
她的動作還算標準,力道也均勻,鋸出來的線條大體是直的,但若以顧言的標準來看,細微之處仍能看出些許的不平穩和毛糙。
顧言站在旁邊,沉默地看著,沒有任何點評。
等她鋸完,他將那塊木料拿過去,看了一眼斷麵,然後放到一旁。接著,他又遞給她一塊同樣大小的木料。
“再鋸。”
沈星晚不明所以,但還是接過木料,再次開始鋸割。這一次,她更加專注,努力控製著鋸子的每一下行程。
鋸完,顧言依舊隻是拿起看看,放下,然後遞給她第三塊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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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鋸。”
第四塊,第五塊……
沈星晚徹底懵了。她不明白顧言讓她反複做這個最基礎的動作是為了什麼。是覺得她之前的基本功不紮實?還是在用這種方式否定她今天做出的那個“活”的榫卯?
心裡泛起一絲委屈和不解,但她沒有問出口,隻是抿緊了唇,一塊接一塊地鋸下去。手腕開始發酸,精神卻因為這種重複和不解而愈發緊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