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的陽光斜斜切過殿柱，在青磚地上投下長影。
殿裡的爭論聲被拉得忽高忽低，像被風吹的弦，時緊時鬆，連空氣都跟著顫。
鴻臚卿突然往前一步，手裡錦紙“嘩啦”抖開。
紙上畫著西域諸國的輪廓，墨跡還洇著邊——昨夜剛從商隊手裡接的，邊角沾著點沙粒，是西域的土。
“陛下！”他聲音發急，指尖重重戳在圖上的戈壁處，錦紙都被戳出個小坑，“臣昨日接了西域商隊的信，大食已並了安息！疆土鋪得比咱大漢還寬！”
他抬眼，語氣裡帶著慌，額角冒了層薄汗：“咱雖有錦鋼艦能走遠洋，可西域三十六國，還有一半沒認咱的印信。若不趁此時擴土，將來他們被大食吞了，咱還怎麼在西域立腳？‘萬邦來朝’不成空話了？”
“鴻臚卿說得極是！”執金吾往前一站。
腰間錦鋼佩刀“噌”地蹭過刀鞘，響得像冰裂，寒氣飄出來，凍得人指尖發緊。
他攥緊刀柄，指節發白，連聲音都帶著硬勁：“昨歲匈奴還在漠北磨爪子，探子說他們又聚了萬騎。臣請率十萬錦鋼甲士，踏平單於庭！”
他頓了頓，語氣更硬：“咱的錦鋼甲，三石弓都射不透；連發弩，三裡地能穿楊——還怕打不下來？”
“不可！”桑小娥從文官隊裡擠出來。
懷裡《農書》的錦封麵被攥出了褶子，邊角磨得發白，還夾著片稻葉——是剛從廬江帶回來的，沾著田埂的泥。
她抬眼，聲音發顫卻亮，額角帶著風塵，是趕夜路的印子：“臣前日在廬江，親眼見百萬畝荒田閒著。李二叔家就一頭牛，耕完自家三畝地，連鄰居家的都幫不上。哪有多餘的人去守漠北？”
她咬了咬唇，想起舊事：“當年秦就是因為把丁壯都拉去打仗，田裡長了草，才……”
“桑博士說得是！”太仆寺卿趕緊接話。
手裡攥著本《畜牧冊》，頁邊卷得像波浪，是翻了無數遍的樣子。
他翻到“拋荒”那頁，指尖點著字，聲音發虛：“錦鋼戰車是利，可河西那邊，屯田的戍卒還缺三成呢！昨歲有三成糧田拋了荒，就是因為人都被調去修邊城了——再擴土，田誰耕？糧從哪來？總不能讓戍卒喝風過日子！”
“還有工坊！”工部郎中蘇芷突然往前站。
手上沾著點機油，是今早調試錦鋼織機蹭的，指尖捏著張器械圖紙，邊角卷得厲害。
“河西礦場要冶鋼，蜀地織坊要趕西域的貨，哪處不缺人？”她晃了晃圖紙，“昨兒織坊的女匠還跟我說，少一個人，就少織十匹錦。西域商隊的定金都收了，總不能違約吧？”
陳阿嬌坐在側座，玉簪輕輕叩了叩案幾。
簪頭“軍”字錦紋在陽光下跳了跳，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落進水裡，壓過了嘈雜：“擴土容易，守土難。”
她朝殿角努了努嘴，那裡立著個“國土錦櫃”，銅鎖鋥亮，鎖鼻掛著孝武皇帝時的舊牌，櫃上“輪台屯田”四個字快磨平了。
“當年衛霍北征，奪了陰山，多神氣？”她指尖劃過案上的舊輿圖，圖上“輪台”二字快磨沒了，“可那邊太冷，百姓裹著棉被都凍得縮脖子，誰肯去？最後還不是成了空邊，野草長到沒人高。”
她抬眼，掃過殿裡的人，語氣發沉：“孝武皇帝拓了萬裡疆土，可輪台屯田時，戍卒連冬衣都得自己帶。糧食不夠了，從內地運，一車糧在路上要耗掉半車——如今若要擴土，先算清：每得百裡地，要添多少丁？多少糧？多少錦鋼修城、造車、造甲？這些都從哪出？”
“太後說得是！”戶部尚書扒拉著算盤。
珠子“劈裡啪啦”響得像急雨，手指快得飛起來。
“去年修雁門那座錦鋼城，用了五萬民夫、三十萬石糧，耗了半年。”他停住算盤，聲音發虛，“若要占漠北，至少得修十座城。守兵、糧草、器械……國庫那點存糧，撐不過三個月！”
“可……”執金吾還想爭。
話剛到嘴邊，劉妧突然抬手，銀鐲在腕上“叮”地一響，清得像敲在冰上。
殿裡霎時靜了，隻有銅漏“嘀嗒”聲，敲得人心頭發沉，一滴一滴，都落在點子上。
劉妧從陳阿嬌手裡取過《人口疏》。
血線繡的“五千二百萬”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她舉起來，讓殿裡人都看清，紙邊沾著點廬江的泥土。
“眾卿且看，這五千二百萬口，散在四百萬裡國土上，就像王老實家織的粗布，線太稀，風一吹就破。”
她放下疏冊，目光掃過眾人，像過了遍篩子，連小動作都沒漏：“孤問三問——”
“一曰如何增口而不增賦？總不能逼著百姓多生，卻讓他們餓著肚子養孩子吧？廬江的李二嬸，昨兒還跟農官說，多養個娃，就得少種半畝地，娃餓肚子，她心疼。”
“二曰如何聚民而不耗糧？就像廬江那百萬畝荒田，得讓百姓願意去，還不能讓官府貼得底朝天。李二叔說，去開荒可以，可渠得通、牛得夠——這些錢從哪來？總不能讓國庫全貼，那春耕的種子怎麼辦？”
“三曰如何拓土而不傷本？占了地，得有人守、有糧吃、有法子讓那片地自己活。總不能占了漠北，卻要廬江的百姓餓著肚子，把糧往那邊運吧？這賬怎麼算？虧了百姓，江山怎麼穩？”
陽光爬到殿中，照在眾人臉上。
執金吾的手鬆了鬆刀柄，指腹在錦鋼上蹭出點亮，硬勁慢慢軟了；
桑小娥把《農書》的褶子捋平，指尖在“廬江荒田”那頁停著，想起李二叔的憨笑；
蘇芷把器械圖紙疊好，塞進袖裡，琢磨著織坊的貨能不能趕得及；
鴻臚卿悄悄把西域圖往回收了收，邊角的褶皺蹭著袍角，沒再說話。
爭論聲停了，可每個人眼裡，都懸著個沒解開的結，像殿角那串沒敲完的鐘，懸在半空，落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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