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會場瞬間解凍!被念到名字、劫後餘生的教師們,臉上瞬間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相互拍打著肩膀,低聲交談著,帶著一種死裡逃生的慶幸,紛紛湧向**台前方,等待著簽署那份象征著“安全”的合同,領取那本紅得刺眼、燙得灼手的聘書。
而那些落聘者……他們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過!臉色灰敗如土,眼神躲閃、空洞,強撐著知識分子的最後一絲可憐的自尊,將滿腹的委屈、憤怒、不甘、羞恥,死死地壓在喉嚨最深處!個個噤若寒蟬,仿佛當眾被剝光了衣服,巨大的恥辱感像烈火一樣灼燒著他們的每一寸皮膚!他們低著頭,腳步拖遝,沉默而迅速地彙成一股灰色的、絕望的細流,悄無聲息地、灰溜溜地湧向會議室門口,隻想儘快逃離這片剛剛對他們進行了公開處刑的、令人窒息的“審判場”!
武修文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和靈魂的木偶,被裹挾在這股灰暗絕望的人流中,機械地、麻木地移動著雙腿。走廊裡明晃晃的光線,刺得他眼睛生疼,淚水幾乎要不受控製地湧出來。他死死咬住牙關。
回到自己那間熟悉的、豬肝色木門的小屋前,他甚至忘了去掏鑰匙,就那麼直愣愣地站著。片刻,才像夢遊般推開門。他甚至忘了關門,身體仿佛被瞬間抽乾了最後一絲力氣,“咚”地一聲,重重跌坐在床前那把硬木凳子上!
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支撐!都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
他就那麼呆呆地坐著。
像一尊被遺棄在時光角落裡的石像。
目光空洞地、毫無焦點地,落在對麵斑駁牆壁上貼著的那張舊年曆上。年曆上,還用紅筆圈圈畫畫著他為畢業班精心設計的複習節點……那些鮮紅的圓圈,此刻像一個個嘲諷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
腦子裡一片混沌。
像被灌滿了滾燙粘稠的漿糊。
什麼也想不了。
什麼也無力去想。
時間……失去了意義。
隻有窗外偶爾掠過的幾聲鳥鳴,尖銳地提醒著他:外麵的世界還在照常運轉。
而他?
卻被強行剝離了出去!
像一個被丟棄的、無用的零件。
一個多小時的光陰,在這死寂的小屋裡,如同粘稠冰冷的糖漿,緩慢得令人窒息地流淌著。
將近下午一點半。
一個刻意捏出來的、帶著點假模假式“溫柔”腔調的聲音,突兀地撞破了這片凝固的、令人絕望的寂靜:
“修文!武修文!走!兄弟請客!華華大排檔!嘬一杯去!給你壓壓驚!”
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輕飄飄的歡快。
武修文的身體紋絲未動。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那聲音是從另一個遙遠的、與他無關的星球傳來。
“修文!聽見沒?武修文!”聲音提高了些,帶著點不耐煩的催促。
話音未落,一個二十出頭、渾身散發著陽光和塵埃混合氣息的年輕身影,已經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來人正是李浩,武修文的同學兼搭檔,鬆崗小學六(一)班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李浩二話不說,照著武修文那略顯僵硬的左肩胛骨,就是親親熱熱、沒輕沒重地一拳砸下去!
“嗨!發什麼呆呢!走啊!海鮮管夠!”
這一拳的力道,讓武修文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一震!渙散的目光終於像生了鏽的齒輪,艱難地、一點點地聚焦。他極其緩慢地轉過頭,脖頸發出輕微的“哢”聲,望向李浩那張洋溢著興奮紅光、甚至因為跑動而汗津津、發著光的臉。
嘴唇翕動了一下。
乾裂的唇間,擠出兩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字:
“……坐吧。”
李浩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這才借著窗口進來的光線,看清了武修文的臉。
灰敗!
毫無生氣!
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嘴唇死死抿成一條僵硬的、毫無血色的直線!
整個人……像一株被烈日徹底烤焦、榨乾了所有水分的野草!
李浩臉上那燦爛的、帶著點炫耀和哥們義氣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帶著冰碴子的冷水!剛才在會議室拿到那本大紅燙金聘書時的狂喜,那句脫口而出的、自以為幽默的“黃色書”調侃……此刻像燒紅的烙鐵,帶著滋滋的響聲,狠狠燙在他剛剛還興奮不已的良心上!
天啊!他都乾了些什麼?!
巨大的尷尬和洶湧的懊悔瞬間攫住了他!滿腔的興奮化為烏有,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他張了張嘴,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陪著武修文,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如同墳墓般的沉默裡,乾巴巴地坐著。房間裡隻剩下兩人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胸口。牆上那老掛鐘,秒針每一次“哢噠”的跳動,都像重錘狠狠敲在兩人緊繃的鼓膜上。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粘稠。每一秒都帶著沉重的、令人絕望的質感。
約莫又過了半個小時……或許更久?
“武老師?武……武修文老師在嗎?”
一個帶著明顯猶豫、試探和濃濃尷尬的男中音,在門口小心翼翼地響起。
教導主任羅天冷那略顯臃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部分光線。他搓著手,臉上堆著一種極其複雜的表情:混合著尷尬、同情、一絲絲不易察覺的愧疚,以及更多難以言喻的局促不安。
他挪進這間狹小得幾乎轉不開身的屋子,見武修文依舊保持著那個石雕般的姿勢,對他的到來毫無反應,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羅天冷這個三十多歲、平時在教師麵前也算有點架子的漢子,此刻顯得異常窘迫,手腳都像是多餘的長錯了地方。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右手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抓撓著自己那梳理得並不服帖、甚至有些淩亂的頭發,眼神在武修文那灰敗得嚇人的臉上和斑駁掉漆的地麵之間,慌亂地來回遊移。
“李…李老師也在啊?”沉默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終於忍不住,避開武修文那令人心慌意亂、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空洞目光,轉而向坐在床沿的李浩搭話,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摩擦,“唉!真是……真是沒想到啊!事情怎麼就……怎麼就弄成這樣了?真……真是想不到啊!”
這句話!像一根點燃的引信!
瞬間引爆了李浩積壓已久的怒火!還有為好友感到的滔天不公!
“想不到?”李浩猛地抬起頭!眼神像兩把毒刀子,帶著無比的憤怒和鄙夷,直直刺向手足無措的羅天冷!
“羅主任!您這話說得可真輕巧!這份名單!不是您和葉校長兩位‘新班子’關起門來碰頭研究、板上釘釘的結果嗎?!‘想不到’三個字!您是從何說起?啊?”
李浩的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出膛的子彈,呼嘯著射向羅天冷!
“枉我們平時還一口一個‘羅哥’地叫著!需要大家賣命乾活、加班加點趕材料、帶學生比賽的時候,您嘴甜舌軟,比蜜糖還黏糊!好話一籮筐!真到了節骨眼上!關係到自家兄弟飯碗生死、養家糊口的大事!您倒好!連個響屁都沒提前放一個!哪怕私下裡遞個眼神兒呢?這叫什麼事兒?這他媽叫什麼事兒?”李浩氣得聲音都在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這……這個……李老師……你……你冷靜點…”羅天冷被這連珠炮似的、句句誅心的質問噎得麵紅耳赤,額頭上瞬間布滿了黃豆大的汗珠,眼神慌亂地躲閃著,雙手在褲縫邊局促地搓動,仿佛那雙手是多餘的累贅,“情況……情況比較複雜……葉校長他……他……他有他的考量……我……我也……我也很難做……”他語無倫次,試圖辯解,卻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仿佛靈魂出竅的武修文,身體裡仿佛有什麼生鏽的齒輪,“哢噠”一聲,強行歸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