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五月底,汴梁,秦王府,書房。
初夏的夜風帶著白日的餘溫,從敞開的窗欞拂入,吹動書案上堆積的文書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燭火將陳太初伏案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身後懸掛的巨幅大宋海疆堪輿圖上。圖上,東海、黃海、渤海海域被細致勾勒,倭國、高麗、琉球的輪廓依稀可辨,幾個代表水師艦隊的紅色小帆模型,正放置在琉球群島以北的位置。
他剛剛批閱完一份來自京畿路關於試行谘議會代表推選遇到阻力的詳細報告,又看完了戶部呈報的、因遼東、西北兩線用兵而再次顯得捉襟見肘的國庫預算調整草案,太陽穴正隱隱作痛。端起手邊已涼的參茶飲了一口,苦澀的味道讓他眉頭微蹙。
“王爺,東海加急軍報,染墨將軍與李俊將軍聯署。”方龍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進來。”陳太初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
方龍手捧一份帶有特殊水紋印記的密封銅管,快步走入,雙手呈上。陳太初驗看火漆無誤,用裁紙刀挑開,抽出內裡厚厚一遝信紙。除了染墨、李俊的親筆報告,還有幾份審訊筆錄的摘要,以及那張繳獲的海圖的臨摹副本。
他先快速瀏覽了報告正文。琉球以北遭遇倭寇船隊,擊沉四,俘二,遁一。繳獲書信海圖,顯示倭國九州肥前等地武士、浪人有異常集結動向,似與樸承嗣殘部有勾連……字裡行間,透著染墨特有的冷靜分析與李俊毫不掩飾的殺伐銳氣。隨附的審訊摘要也證實了倭國方麵的不平靜,一些被俘的倭寇小頭目和高麗協從含糊地提到,“九州的大人們似乎在商量大事”、“對岸指朝鮮半島)和唐土指中國)的生意可能要有變化”。
陳太初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張臨摹的海圖上。他的手指劃過琉球、對馬、壹岐,最終停在九州島西岸的肥前國今佐賀、長崎一帶)位置。記憶中,這片土地在曆史上此時確實處於藩國林立、武士紛爭的鐮倉幕府後期,社會動蕩,大量失去主家的浪人與沿海豪族勾結,成為侵擾朝鮮半島和中國沿海的倭寇重要來源。樸承嗣的崛起,恐怕不僅利用了高麗的曆史怨念,也與這些日本戰國前夕躁動不安的地方勢力暗中有所勾連。如今樸承嗣雖滅,但這些被火器、劫掠前景撩撥起野心的倭國武士和海賊大名,恐怕不會輕易罷休。他們就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哪怕領頭的不在了,依然會在外圍逡巡,試探,甚至可能想趁大宋新定、邊疆多事之秋,再狠狠咬上一口。
“記吃不記打……”陳太初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想起了前世曆史上那些糾纏不休的島國心態。他提起筆,鋪開一張樞密院專用箋紙,略一沉吟,運筆如飛:
“李俊、染墨:爾等聯署軍報並附各件,均已覽悉。琉球一戰,揚我軍威,甚好。倭國蕞爾小邦,裂土分疆,武士浪人,向以凶悍狡黠、記吃不記打聞名。彼輩見利忘義,畏威而不懷德。今樸逆雖誅,然其餘毒未清,九州、西海道指日本西部沿海)諸藩,見中原有變,邊疆不靖,必生覬覦僥幸之心,蠢蠢欲動,或欲效樸逆故事,或欲趁火打劫,皆未可知。”
“爾等奉旨巡弋東海,肅清殘寇、震懾不臣乃第一要務。今既偵知其有異動,不可坐視。此後凡遇倭國武裝船隻,無論是否懸掛海盜旗號,凡有無故靠近我朝海疆、商路,或行跡鬼祟、抗拒盤查者,準爾等臨機決斷,可視為海寇,堅決予以打擊。不必事事請示,以免貽誤戰機。”
“然亦需知,用兵之要,在於張弛有度,有理有節。打擊目標,首重那些已與我為敵之樸逆殘部及明確為寇者。對倭國普通商船、漁船,若無確鑿為寇證據,不必主動招惹,但需嚴密監控。對九州諸藩官方或大族船隻,若其安分守己,則依市舶舊例處置;若其敢於挑釁,或暗中資寇,則抓其現行,狠打痛擊,務必使其知我兵威,不敢輕犯。”
“總之一句話:東海之事,以爾等為主。樞密院與陛下,但問結果,不問過程。該打就打,該殺就殺,該抓就抓。但要打就打贏,殺就殺絕,抓就抓穩!多撈些有用的舌頭和物件回來。至於倭國本土是暗流湧動還是欲興風浪,爾等可多加偵查,隨時密報。但記住,我天朝上國,水師健兒,出則必捷,戰則必勝!彆給本王,也彆給大宋丟人!所需增補之彈藥、給養,已命明州市舶司、福州船廠全力籌措,不日即可送至。切切。陳太初手令五月廿八。”
寫罷,他用上秦王金印與樞密院使銀印,待墨跡稍乾,裝入信筒,以火漆密封,交給方龍:“即刻以六百裡加急,發往明州水寨,轉東海巡邏艦隊。告訴信使,務必親自交到染墨或李俊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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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方龍接過,正要轉身,又想起一事,從懷中取出另一封較為私密、帶著淡淡海風腥氣的信函,“王爺,還有一封,是左渡島白玉娘姑娘,通過咱們四海商行的定期船,輾轉送來的。”
“哦?玉娘來信?”陳太初接過。白玉娘,那位左渡島的傳奇女首領,性格剛烈,手段了得,當初因銀船被劫之事與他結識,後雖得了賠償,但心中那口對海盜尤其是倭寇)的惡氣顯然未消。她與染墨私交不錯,在東海消息靈通。
展開信紙,是白玉娘那略顯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跡:
“王爺尊鑒:一彆經年,聞王爺掃清妖氛,重定汴梁,玉娘與左渡島上下,皆感振奮。然島外風波,從未止息。近月以來,倭國民船自稱漁船或商船)滋擾我左渡海域日甚。其船往往三五成群,借口避風、尋人,抵近我島礁,窺探我銀礦碼頭、炮台位置,騷擾我出海漁民、商船。雖未敢公然攻擊,然其心可誅,令人不勝其煩。島民驚懼,恐生變故。我已下令加強戒備,驅離數次,然彼輩去而複返,如蒼蠅般惱人。料想與王爺東海所見,當為同一股邪風。不知王爺對此,可有章程示下?左渡安危,係於王爺一言。玉娘拜上,五月二十。”
陳太初看完,輕輕哼了一聲。倭國民船滋擾?恐怕是披著“民”皮的探子和預備隊吧!左渡島有銀礦,位置關鍵,是插在倭國與朝鮮半島之間的一顆釘子,也是大宋海上力量的前哨之一,自然惹人眼紅。白玉娘這是既陳述實情,也在試探朝廷或者說他陳太初)對左渡島的重視程度和底線。
他略一思索,再次提筆,這回用的是私人信箋,語氣也隨和了些:
“玉娘如晤:信已收到。倭船滋擾之事,已知。東海李俊、染墨亦報,彼邦武士浪人,確有異動。此非獨左渡之患,乃東海共臨之威脅。”
“汝坐鎮左渡,開礦、撫民、禦寇,勞苦功高。今日既有宵小欺上門來,何須瞻前顧後,問我章程?你‘白娘子’的名號,莫非是白叫的?”
“記住,當日將左渡島之銀礦開采權與自治之權予你,非僅賜利,亦是予責。權責一體,福禍自擔。你的職責,便是保左渡疆土之所有權毫厘不失,護左渡百姓之身家性命安然無虞。銀礦產出,朝廷按約抽取,然守土護民之任,首在汝身。”
“故,對彼等滋擾之倭船,何須客氣?我予你火槍火炮,非為觀瞻,乃是禦敵!該驅逐時便厲聲驅逐,該開炮時便果斷開炮。隻要彼輩敢先亮爪牙,或踏入汝劃定之禁區,便是寇!打便是!打痛為止!務使其知,左渡島有主,且主家不好惹!”
“若力有未逮,或賊勢過大,可速報染墨之東海艦隊,或徑向登萊、明州水師求援。然在此之前,需讓彼輩曉得,即便是一女子,守自家門戶,亦有錚錚鐵骨,烈烈雷霆!若守不住……”陳太初筆鋒一頓,墨跡微潤,旋即力透紙背,“那你這‘白娘子’,也就真的徒有虛名了。屆時,莫怪本王另遣能守土護民之人前往接手。勿謂言之不預也。”
“所需軍械補充,可列單由商船帶與登州分號,自會撥付。保重。太初手書五月廿八夜。”
這封信,前半是激將與撐腰,後半則是明明白白的警告與劃出底線。他欣賞白玉娘的能耐與獨立性,也願意給予其足夠的空間和權力,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須能守住左渡島這個戰略要點,履行其屏障與前哨的職責。若她做不到,或生出異心,陳太初會毫不猶豫地換人。亂世用重典,海疆之事,更是容不得半點含糊與軟弱。
他將兩封信都交給方龍,吩咐道:“這封給白玉娘的,走四海商行的加密渠道,儘快送達。告訴她,信中所言,即為定論。”
“屬下明白。”方龍將兩封意義不同的信函小心收好,遲疑了一下,問道:“王爺,夫人與小公子那邊,賈進將軍昨日有信鴿傳來,說已平安接到,正從開德府出發,沿途有咱們的人暗中護衛,預計行程二十日左右可到汴梁。王爺可要再安排些什麼?”
聽到妻兒消息,陳太初冷峻的神色柔和了刹那,但旋即恢複平靜:“按既定路線走即可,讓沿途的軍統司暗樁多加留意即可,不必大張旗鼓。她們……一路辛苦,到了就好。”他頓了頓,“小山港的王鐵柱那邊,有新的消息麼?”
“暫無新的消息。按上次信使所言,王總監應在月底前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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