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七月中,河北西路,真定府。
盛夏的華北平原,熱浪翻滾,知了在衙署外的老槐樹上聲嘶力竭。真定府大堂內,氣氛卻凝重得仿佛結了冰。知府趙德明,一個身材微胖、麵色白皙的中年官員,正顫巍巍地跪在堂下,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他麵前的公案後,端坐著麵無表情的河北西路安撫使陳忠和,身旁侍立著麵容肅殺的轉運使陸宰,以及兩名手持樞密院令牌的緋衣使者。
“趙知府,”陳忠和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接陛下明發上諭及樞密院勘合公文。著革去爾真定府知府一職,即日解除印綬,回京述職,聽候勘問。真定府一應事務,暫由本官兼理。接印吧。”
趙德明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顫聲道:“陳……陳大人!下官……下官冤枉啊!下官對朝廷,對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啊!支持康王……那……那是昔日權宜之計,乃為保全一方百姓啊!太上皇之事,下官更是一概不知啊!”
“是否冤枉,自有有司查證。”陳忠和不為所動,示意身旁書吏將托盤中的官印取過。“趙大人,請吧。京中使者在此,休要失了體麵。”
趙德明麵如死灰,哆哆嗦嗦地解下腰間的官印,放入托盤,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他深知,此去汴梁,等待他的,絕非簡單的‘述職’。支持康王、與太上皇舊部過往甚密,這兩條罪名,在今上已然穩固朝局、大力清算‘附逆’的當下,足以讓他萬劫不複。更何況,他在真定任上,與本地豪強往來密切,在土地清丈中多有掣肘,早已是陳忠和推行新政的眼中釘。此次被拿下,正在情理之中。
看著趙德明被扶出大堂,陳忠和眼中閃過一絲冷芒。他轉身,對堂下肅立的真定府大小官員沉聲道:“諸位都看見了。陛下銳意革新,整頓吏治,此乃大勢所趨。凡忠心王事、勤勉為民者,朝廷必不吝賞賜;但有陽奉陰違、因循苟且、甚至與舊勢力沆瀣一氣者,趙德明便是前車之鑒!如今真定府乃新政試點,望諸君勠力同心,共襄盛舉!”
眾官凜然應諾,人人自危,又帶著幾分對新局的期待與忐忑。
次日,真定府南門外廣場,重演了數日前安撫使衙門前的一幕,隻是規模更大,百姓更多。高台之上,陳忠和再次親自宣講。他首先宣布了趙德明去職回京述職的消息,引來台下百姓一陣竊竊私語和不少叫好聲——趙德明在本地官聲並不佳,尤其是與幾家大戶關係密切,民間早有怨言。
“父老鄉親們!”陳忠和揮手壓下議論,“貪官墨吏,朝廷自有國法懲處。但要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光打掉幾個貪官還不夠!必須拔掉讓咱們農人活不下去的根子!”他聲音洪亮,“今日,本官就要宣布兩件關乎咱們真定府每一戶人家錢袋子、活路子的新章程!”
“第一!設立‘皇家河北銀行’真定分行暨各縣支行、鄉代辦點!”陳忠和高聲道,“這家銀行,是陛下特旨,由內帑、戶部和秦王殿下的四海商行共同出資設立的官辦錢行!它的頭一件大事,就是辦理‘低息借貸’!”
台下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尤其是那些麵帶菜色、衣衫襤褸的農戶,眼睛都瞪大了。借貸?低息?這可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以往,咱們遇到青黃不接、天災人禍,要借糧借錢,隻能去找誰?地主老財!士紳大戶!他們放貸,是什麼規矩?‘九出十三歸’!借一石糧,實際拿到手隻有九鬥,到時候卻要還一石三鬥!利滾利,驢打滾!多少人家就這樣被逼得賣兒賣女,傾家蕩產!”陳忠和的話,句句戳在百姓心坎上,台下響起一片壓抑的啜泣和咒罵聲。
“從今天起!這種吃人的規矩,在真定府,廢了!”陳忠和斬釘截鐵,“皇家銀行的借貸,第一,利息固定,絕不允許超過朝廷規定的上限——年息不得超過兩成!更不準利滾利!第二,借貸手續光明正大,需有保人,在銀行立字據,官府備案,雙方權責一清二楚!第三,若遇天災,實在無力償還,可向官府申請核查,情況屬實者,可酌情減免利息,甚至延期還本!”
“那……那以前借的‘閻王債’咋辦?”有膽大的老農喊道。
“問得好!”陳忠和讚許地點頭,“這就是本官要宣布的第二件大事!即日起,真定府境內,所有民間私相借貸,必須在一月之內,到所在縣衙戶房或即將設立的鄉代辦點進行登記備案!凡未經官府備案的借據、契約,一律視為無效!債務關係,官府不予承認!借貸利率,一律以皇家銀行公布的官定利率為準!凡超過此利率者,一律視為‘高利貸’!借貸方可向官府舉報,一經查實,超出部分利息不予保護,隻需償還本金即可!放貸者若敢借此逼債、強奪田產人口,以搶劫論處,嚴懲不貸!”
這一條規定,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層巨浪!台下的百姓先是難以置信地寂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許多老人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仿佛壓在身上多年的大山,終於被挪開了一角!而人群外圍,一些衣著體麵的士紳地主,則麵色鐵青,或交頭接耳,或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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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和冷眼看著這一切,心中想起離京前,父親陳太初在王府書房對他的那番深談。
那是一個悶熱的夜晚,父親屏退左右,隻留他一人。父親指著牆上的巨幅輿圖,聲音低沉而有力:“忠和,你此去河北,看似是清查田畝,實則是要為我大宋,蹚出一條新路。曆代王朝更迭,表麵上多歸因於帝王昏庸、外敵入侵,然其根本,往往在於內部的腐朽,在於‘官逼民反’四字。”
“何為‘官逼’?”父親自問自答,“非僅指一二貪官汙吏的盤剝。更是一整套係統的壓迫。首惡便是權力不受製約。地方官司法、行政、稅收一把抓,無人可製衡,日久必然滋生腐敗,與豪強勾結,‘十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絕非虛言。其次,便是土地兼並。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百姓失去賴以生存的根本,焉能不反?第三,便是這高利貸!”父親重重一拍案幾,“地方豪紳,利用百姓一時的急難,放貸盤剝,‘九出十三歸’,利滾利,如同附骨之疽,吸乾農戶最後一滴血!這三座大山不搬掉,縱然有十個貞觀之治,也難逃‘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宿命!”
“如今,陛下支持新政,正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司法、行政、監察分權,已在朝堂推行,雖不能完全杜絕權力濫用,但至少可避免‘一家獨大’,此為破第一局。土地清查,清丈田畝,厘清‘官田’與‘私田’,規定百姓租種官田的比例與稅賦,給無地流民一條活路,此為破第二局。而這第三局,最棘手,也最關乎民生日常的,便是要打掉這高利貸的吸血鏈條!你在真定,便要以此為突破口,設立官辦銀行,以低息借貸擠壓民間高利貸的空間,並以強硬手段,規範、限製乃至取締非法高利貸!此事必然觸及無數豪強的利益,阻力極大,甚至有性命之虞。但此關一過,則民心可大定,新政根基可穩固!你……敢不敢為天下先?”
如今,他正在踐行自己的諾言。看著台下那些激動萬分的麵孔,陳忠和知道,這一步,走對了。父親常引用古訓‘堤潰蟻孔,氣泄針芒’,告誡他要防微杜漸。這高利貸便是侵蝕王朝根基的最大的‘蟻孔’之一,必須在其釀成大禍之前,堅決堵上。
宣講結束後,陳忠和回到安撫使衙門,立即召見了即將派駐各縣的銀行督辦官和戶房、刑房的主事官員。
“章程已頒布,接下來,關鍵在執行。”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銀行放貸,手續要簡,速度要快,但審核不可馬虎,尤其是保人製度,必須落實。各縣登記備案舊債,難免會有阻撓,甚至有人會銷毀借據,威脅債戶。著刑房、巡檢司加派人手,密切注意各地動向。凡有膽敢頂風作案,借登記之機強逼舊債、或以新形式放高利貸者,抓幾個典型,從重從快處置!本官要讓所有人都明白,這真定府,如今是講王法的地方!”
“屬下明白!”眾官員齊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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