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紙鳶長堤,順著飄著桐油香的山道向西行走五十天,隊伍在一座被燈影照亮的古戲台前停了下來。
戲台是百年前的老木料搭建的,雕梁畫棟間纏著紅燈籠,幕布後透出暖黃的光,將皮影人的影子投在白布上,時而化作騰雲的巨龍,時而變作翩躚的仙子,鼓點與唱腔交織,像把歲月都揉進了光影裡。
戲班的老藝人影伯正坐在燈箱後,手裡操縱著皮影,竹棍在他指間靈活地跳動,影人的關節隨之舒展,連鬢角的胡須都在光影中顫動。
當地的看客說,這是“皮影巷”,巷裡的皮影是用“亮子皮”驢皮中最透亮的部分)雕成的,影子裡藏著“影魂”,能演活人的心事——
悲時影人身形顫,喜時影袍帶風翻,據說最古老的那套“封神影”,能讓看戲的人在夢中與角色對話,連百年前失傳的唱腔都能借影魂重現。
可這半年來,皮影的影子越來越模糊,有的剛掛到竹竿上就開裂,連最耐穿的“油皮影”都失去了光澤——本該能映出眉眼紋路的影子,現在隻剩一團模糊的色塊,像被揉皺的紙。
住在戲台後的老雕影人影婆婆,正坐在油燈前,手裡拿著刻刀修補一張撕裂的影人頭,驢皮在她掌心脆得像薄冰,她對著斷裂的紋路歎氣:
“以前這亮子皮在手裡會發燙,刻出的眉眼能映出燈花,影人的袍角能隨唱腔飄起來。
現在倒好,皮子乾得像枯葉,昨天給廟會演《白蛇傳》,白素貞的影子剛出場就散了架,台下的娃娃們都哭了,我這雙老手啊,怕是握不住刻刀了。”
艾琳娜走到戲台側麵,看著幕布後的燈箱。燈箱裡的油燈被換成了慘白的節能燈,燈芯上蒙著層灰,她拿起一片廢棄的影皮,發現上麵塗著化學顏料,氣味刺鼻,與巷外堆著的塑料皮影相似。
“不是手藝荒了,是‘影魂被凍住了’。”她指著巷口的電子屏幕,正播放著粗製濫造的動畫,
“這些‘速映影’是外來的商人帶來的,他們覺得傳統皮影‘太費功夫’,用塑料板激光雕刻,用電子燈代替油燈,還把廢皮扔進鞣製池,
汙染了泡皮的藥水,影魂靠的是亮子皮的通透與油燈的暖光滋養,被電子的‘寒氣’一凍,就像被封在冰裡,自然映不出靈動的影子,更演不出人心的波瀾。”
小托姆蹲在影箱下,撿起一塊碎影皮。碎片的邊緣沒有傳統雕法的“陰陽刻”,反而帶著機器切割的毛邊,他對著燈光舉起碎片,透光處一片渾濁,看不到亮子皮該有的細膩紋理。
“這根本不是用心雕的!”他想起在木雕老街見過的憶木紋理,“真正的皮影要‘千刀萬刻’,
連指甲蓋大的地方都要刻出花紋,這碎片上的圖案是印上去的,雕影的人肯定沒摸過真驢皮!”
影伯背著皮箱,帶眾人往巷尾的“鞣皮池”走。
池裡的鞣製液呈深棕色,散發著桐油與明礬的混合香氣,剛剝下的驢皮要在池裡泡足四十九天,才能變得透亮柔韌。
以前池邊總圍著刮皮的藝人,說笑聲混著捶皮的“砰砰”聲,像在給皮子注入生氣,
現在的鞣皮池,水麵漂著層油汙,池底沉著許多劣質染料瓶,鞣製液變成了灰黑色,連最耐腐的池壁木版都開始朽爛。
“是上個月來的動畫商乾的,”影伯用長杆攪動池液,聲音裡帶著痛心,“他們說鞣皮‘太慢’,
直接用化學藥劑泡皮,還說這池子‘占地方’,想把它填了建放映廳,要不是影婆婆抱著祖傳的刻刀守在池邊,這池早就成平地了!”
鞣皮池的旁邊,有棵“油桐樹”,樹乾粗壯,每年結出的桐果能榨出最清的桐油,給皮影上光時用這種油,能讓影皮百年不腐。
老藝人們開雕前,都會來樹下祭拜,說要謝謝桐樹的饋贈。
油桐樹的樹乾上,掛著許多用過的刻刀,刀柄被磨得光滑發亮,現在的刻刀大多生了鏽,樹乾被化學藥劑潑過,留下一塊塊焦黑的疤痕,像在流淚。
“人心太躁,連祖宗傳下的光影都要改。”影婆婆撫摸著油桐樹的疤痕,指腹沾著乾涸的桐油,
“我年輕時跟師父學雕影,一張影人的臉要刻三天,一件袍子要刻半月,刻完還要用舌尖舔舔皮麵,看油脂夠不夠。
現在的人,一天能‘造’一百張,賣出去就不管像不像樣,哪裡知道,影魂認的不是快,是刀下的情與眼裡的光啊。”
艾琳娜讓小托姆把星落之野的露水倒進鞣皮池,露水與池液相遇,發出“咕嘟”的聲響,油汙化作泡沫浮起,染料瓶的碎片被露水卷著漂向池外,
化作無害的紙漿,池液重新變得清澈,深棕色的液體泛著綢緞般的光澤,像融化的琥珀。
她又將平衡之樹的葉片掛在油桐樹的枝椏上,葉片化作銀綠色的光帶,順著樹乾蔓延,焦黑的疤痕漸漸褪去,朽爛的池壁木版長出新的木紋,
化學藥劑泡過的驢皮重新變得透亮,在光線下能看清纖維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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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商堆在巷口的塑料皮影突然“劈啪”作響,全部化作透明的皮漿,滲入土地,長出一片油桐幼苗,葉片在風中搖晃,像無數隻小手在招手。
隨著光帶的流動,影魂的身影在燈影中顯現——是個穿著戲服的老者,手裡拿著對發光的竹棍,他把竹棍搭在碎影上,碎片立刻拚合成完整的影人,
他在電子屏上一點,屏幕裡的動畫變成了皮影戲的經典片段,唱腔也換成了原汁原味的老調。
他對著放映廳的方向揮了揮手,那裡的電子設備全部變成了傳統燈箱和皮影架,商人們紛紛拿起刻刀,跟著影伯學“走刀”,臉上的不屑變成了敬畏;
他又朝戲台吹了口氣,那套“封神影”突然在幕布上動了起來,薑子牙的魚竿甩出金色的絲線,妲己的裙擺飄出七彩的光,失傳的《封神調》唱腔順著燈影流淌,聽得巷裡的老人們直抹眼淚。
“影魂在教我們怎麼演皮影!”小托姆興奮地拍手,隻見那群哭了的娃娃出現在光帶裡,他們正趴在幕布後看影伯操縱白素貞,影人的水袖一甩,真的有水霧從幕布後飄出,引得孩子們驚呼連連;
那個用激光雕刻的年輕人,正蹲在鞣皮池邊,用手搓洗剛泡好的驢皮,說“還是老法子雕的皮影有魂,燈一亮就像活了”。
影婆婆走到油桐樹下,拿起刻刀在亮子皮上雕琢,嘴裡唱起了雕影歌:“驢皮白,桐油亮,刻出人影立燈旁,竹棍挑,燈影晃,演儘人間喜與傷……”
歌聲裡,刻刀在她指間遊走,影人的眉眼漸漸清晰,睫毛細得像蛛絲,眼珠用透明皮雕成,在燈光下能映出看客的臉。
當她把影人掛上竹棍,燈影裡的角色竟對著台下的觀眾點頭,仿佛在打招呼。
藝人們重新忙碌起來,有人去池邊撈皮,有人在燈下雕影,有人教孩子們唱老調,動畫商的夥計也加入進來,說要學傳統技法,“機器造不出影魂,還是手裡的刻刀能讓燈影活起來”。
離開皮影古巷時,夜色已深,戲台上的燈影仍在晃動,《封神影》的唱腔順著風飄出很遠,像在給歲月哼搖籃曲。
刻刀敲皮的“篤篤”聲混著鑼鼓的“咚咚”聲,像首關於傳承的歌謠,在巷子裡久久回蕩。
影婆婆送給每個人一張小巧的皮影書簽,上麵雕著個“魂”字,用桐油浸過,透著溫潤的光:
“這書簽能幫你記住光影的力量,以後看書倦了,就對著燈照照它,影魂會告訴你,萬物皆有靈,哪怕是張皮子,用心待它也能活起來。
記住,好皮影要用心雕,就像故事要用心講,刀刻得深,影才真,情用得足,戲才動人。”
小托姆的日誌本上,畫下了模糊的影塊和靈動的影人,旁邊寫著:
“光影的平衡不是隻有亮,是知道暗處藏著深情,明處透著真意,像影魂一樣,既要有燈前的鮮活,也要有幕後的堅守。
就像這條巷,皮影會舊,戲台會老,可隻要有人願意守住鞣皮池的純、油桐樹的靈,影魂就永遠不會被凍住,那些藏在燈影裡的故事,總會在鑼鼓聲中,透出最動人的力量,告訴大家,
真正的藝術從不是炫目的技巧,是刻進皮裡的心血,是哪怕隻有一盞燈、一塊布,也願意演儘人間悲歡的執著,讓每一道燈影,都成為會說話的曆史,訴說著時光裡的愛恨與堅守。”
他把皮影書簽夾在日誌本裡,亮子皮的冰涼觸感,像握著一片凝固的月光。
回望皮影古巷,暮色中的燈影仍在戲台上跳動,鞣皮池的水聲在夜色裡流淌,油桐樹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像在跟著老調輕輕搖晃。
艾琳娜知道,這裡的皮影不會再輕易開裂了,影魂的蘇醒與藝人們的堅守,會讓古巷永遠跳動著靈動的燈影,就像那些藏在傳統裡的智慧,
無論時代如何追求新奇的光影,隻要有人願意慢下來,用心去雕,去演,就總能在燈與影之間,讓故事獲得永恒的生命,讓每一次幕布升起,都能看見屬於我們自己的曆史,在光影中靜靜流淌。
下一站會是哪裡?或許是收藏故事的戲台,或許是傳承技藝的院落,又或許,是某個正在被燈影溫柔照亮的角落。
但無論去哪裡,他們都帶著皮影古巷的啟示:
真正的傳承,從不是固守形式的陳舊,是在光影流轉中守住藝術的靈魂,是讓每一刀雕刻都帶著對傳統的敬畏,每一次操縱都藏著對人心的理解,
就像影魂的守護,不是讓皮影永不褪色,是讓每個藝人都相信,隻要情意在,哪怕是最簡單的燈影,也能在時光裡演活最動人的篇章,溫暖著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與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