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裡,新羅德尼克鎮正下著暴風雪。這個坐落在烏拉爾山脈腳下的小鎮,曾是蘇聯時代驕傲的工業心臟,如今隻剩鏽蝕的骨架和廢棄的廠房,如同被上帝遺忘的墳場。街燈昏黃,照著積雪覆蓋的赫魯曉夫式公寓樓群——灰白方塊,冰冷如墓碑。隻有一片區域例外:鎮子東頭,四棟六層老樓孤零零立著,像四根斷裂的肋骨,刺向鉛灰色的天穹。它們本該在三年前被推土機碾平,卻因官僚的墨水與超自然的低語,成了“未拆之樓”。當地人從不直呼其名,隻在酒館角落壓低嗓音:“那是命運的傷口,彆去招惹它。”
伊萬·彼得羅維奇縮在“熊窩”酒吧的角落,二十二歲的身體裹在褪色的皮夾克裡,像一袋被遺棄的土豆。失業證在口袋裡發燙,壓著他的心跳。酒吧裡煙霧繚繞,伏特加的酸氣混著烤肉的油膩,鑽進每個人的毛孔。他的朋友們圍坐桌旁:謝爾蓋,肌肉虯結的退伍兵,笑聲如雷;米沙,瘦削的程序員,眼鏡片後藏著怯懦;安娜,紅發如火的酒保,嗓音沙啞;還有柳芭,柳芭·伊萬諾夫娜,她笑起來像西伯利亞初春解凍的溪流,清澈得讓伊萬心口發癢。柳芭是伊萬暗戀了兩年的女孩,可他始終不敢觸碰她的指尖——在這個被遺忘的小鎮,愛情是奢侈的幻想,生存才是每日的聖戰。
“夠了,”謝爾蓋猛地拍桌,震得伏特加瓶叮當作響,“整日喝酒吃肉,骨頭都要鏽掉了!去‘未拆之樓’走一遭如何?聽說貼吧有人拍到六樓窗口飄白影——”他故意拖長調子,眼睛掃過眾人,“賭一周網費!敢不敢?”
伊萬灌下一口伏特加,灼燒感從喉嚨蔓延到胃裡。他不信鬼神。新羅德尼克的教堂尖頂在月光下投下十字架的影子,神父常說:“靈魂不滅,但恐懼是人間最廉價的魔鬼。”伊萬隻信自己粗糙的雙手和牆角那輛吱呀作響的摩托。可柳芭的指尖正無意識地摩挲酒杯邊緣,伊萬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需要靠近她,哪怕用一場愚蠢的冒險當台階。
“賭就賭,”伊萬的聲音在嘈雜中異常清晰,“石頭剪刀布,輸的人單走一個單元,最後兩人搭檔。拍下六樓的標號,證明你到過那裡。輸的請贏的上網。”
雪片抽打著摩托頭盔,引擎的咆哮撕裂了午夜的寂靜。五輛摩托如黑色甲蟲,碾過結冰的土路,停在“未拆之樓”的陰影下。四棟樓沉默矗立,窗戶黑洞洞的,像無數隻失明的眼睛。樓體斑駁,牆皮剝落處露出磚石的骨肉,寒風穿過空洞的樓梯間,發出嗚咽般的哨音。謝爾蓋第一個衝向一單元,米沙和安娜緊隨其後,身影迅速被樓道的黑暗吞沒。伊萬和柳芭留在四單元門口,鐵門半掩,鏽跡如乾涸的血。
“伊萬,我不去,”柳芭的聲音細若蚊蚋,手指死死攥住伊萬的衣袖,“我聽說……樓裡住著不該住的東西。”她的眼睛在雪光裡泛著水光,“幫我拍好不好?我……我親你一下。”
伊萬的心猛地一沉,又浮起一絲甜膩的期待。他剛想點頭,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他回頭——一個長發女人牽著小女孩,踏著積雪走向四單元。女人裹著褪色的羊毛披肩,長發如烏鴉的翅膀垂落肩頭,遮住大半張臉;小女孩約莫五歲,穿著洗得發白的紅裙,在雪地裡像一滴凝固的血。她們沉默地經過伊萬和柳芭,女人低垂的頸項線條僵硬,仿佛被無形的線提著。
“瞧,還有人住呢!”伊萬強作鎮定,指向那對母女,“有活人,怕什麼?拍完就走。”
柳芭卻猛地搖頭,發梢甩出細小的雪沫:“不……她們走路沒聲音。雪地上……沒有腳印。”
伊萬眯眼細看——雪地平整如鏡,母女身後竟無一絲痕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後頸,但柳芭的唇已輕輕印上他的臉頰,帶著伏特加的暖意和少女的微顫。伊萬接過她冰冷的手機,也掏出了自己的。
“等我一分鐘。”他擠出笑容,推開了四單元吱呀作響的鐵門。
樓道裡彌漫著黴味與陳年灰塵的氣息,手電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剝落的牆皮和歪斜的“4”字標牌。伊萬踏上樓梯,木階在他腳下呻吟。頭頂傳來“嗒、嗒、嗒”的腳步聲——是那對母女。伊萬加快腳步,想追上她們問清住處,可當他衝到四樓平台,腳步聲仍在五樓回蕩;奔到五樓轉角,聲音又升至六樓。他喘著粗氣停在五樓半的緩台,手電光本能地掃向六樓。
光柱儘頭,母女倆背對著他,站在六樓平台中央,原地踏步。女人的長發垂落,小女孩的紅裙在光線下泛著詭異的暗光。她們的腳掌抬起又落下,卻像踩在無形的冰麵上,沒有一絲聲響。伊萬喉頭發緊,想喊“你們住幾號?”,可話卡在舌尖。就在此時,小女孩的頭緩緩向後扭轉——脖頸以不可能的角度彎折,像一截朽斷的枯枝。她的臉轉了過來,身體卻仍保持踏步的姿勢。
那是一張沒有眼睛的臉。眼窩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吸走了手電的光,吸走了樓道的空氣,吸走了伊萬所有的勇氣。黑洞深處,似乎有星塵在無聲旋轉,又似有無數個宇宙在坍縮。小女孩咧開嘴,嘴角撕裂到耳根,露出細密的針狀牙齒。她抬起小手,朝伊萬輕輕揮動,指尖滴落透明的寒霜。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伊萬的世界瞬間凍結。血液凝成冰柱,心臟撞向肋骨,每一根汗毛都豎立如針。他轉身狂奔,樓梯在眼前模糊成旋轉的旋渦。左腳狠狠一崴,劇痛從腳踝炸開,但他不敢停。衝出單元門時,雪地刺得他睜不開眼。月光下,柳芭和她的摩托車在遠處閃爍,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伊萬拖著傷腳撲過去,一把拽住柳芭的手臂:“走!快走!”
車燈撕裂黑暗,引擎嘶吼著逃離。在網吧昏黃的燈光下,伊萬癱在塑料椅裡,腳踝腫得發亮。謝爾蓋等人陸續返回,手機屏幕亮著六樓標牌的清晰照片,笑聲震得煙灰缸發顫。“膽小鬼伊萬!”米沙拍他肩膀,“是不是夢見熊追你了?”柳芭遞來熱茶,眼神躲閃:“你總愛編故事嚇人。”伊萬沉默著充值了網費——兩百盧布,夠他啃一周黑麵包。朋友們繼續通宵遊戲,鍵盤敲擊聲如暴雨。伊萬卻溜出網吧,寒風灌進衣領,像命運冰冷的指尖。
到家時,牆上的掛鐘指向244。這個數字像冰錐紮進太陽穴——祖母曾說過,淩晨兩點四十四分,是“門縫開得最寬的時候”,亡魂歸家的時刻。伊萬甩掉靴子,沒關燈,疲憊如鉛灌滿四肢。床頭櫃上,老式空調沉默如棺材。
睡意剛沉,刺耳的“嘩——”聲炸響。空調自動啟動,冷風如墳墓吐息,瞬間在窗玻璃凝出白霜。伊萬一激靈坐起,心狂跳不止。他抓起手機,想拍下這荒誕一幕發給謝爾蓋:“看,不是我瘋了!”可微信相機界麵一片漆黑,像潑了墨。他咒罵著切到手機自帶相機,鏡頭對準空調——畫麵模糊扭曲,仿佛隔著一層晃動的水幕,無論怎麼點擊對焦,隻有一片混沌的雪花。房間頂燈明明亮著,光線充足得刺眼。
“該死的蘋果!”伊萬翻出抽屜裡的遙控器,狠狠按下關機鍵。“滴。”空調停了,冷風消散。他再試手機——畫麵瞬間清晰,微信也能用了。伊萬癱回床上,苦笑自嘲:或許真是伏特加在作祟。隔壁父母房間傳來均勻的鼾聲,這棟老屋的梁木在寒風中低語,帶著家的重量。他閉上眼,沉入黑暗。
心臟的劇痛將他拽回現實。不是夢,是真實的、撕裂般的絞痛,像有冰錐從內部鑿穿胸膛。伊萬想呼喊,身體卻如凍僵的樹根,動彈不得。眼皮沉重抬起——一個長發女人騎在他腰上。披肩垂落,長發如海藻般遮住她的臉,隻露出慘白的下頜。她穿著那件褪色的羊毛披肩,正是樓裡的女人。她的拳頭緩慢而沉重地砸向伊萬的心口,每一擊都帶起冰晶的碎屑,寒氣刺入骨髓。
“為什麼……”伊萬在心底嘶吼,尿液不受控地浸濕床單,溫熱的恥辱感蔓延。恐懼化為滾燙的怒火,祖母的咒罵在腦中炸開:“該死的命運!滾開!”他用儘靈魂的力量揮出一拳——
拳頭砸在空蕩的床褥上。女人消失了。月光透過結霜的窗,照亮空蕩的臥室。隻有心臟的鈍痛和濕冷的床單,證明一切真實。伊萬顫抖著套上衣服,衝進寒夜。網吧裡,謝爾蓋正高呼勝利,鍵盤聲如戰鼓。“又做噩夢了?”米沙頭也不抬地笑。柳芭遞來熱咖啡,眼神飄向彆處:“伊萬,你該看醫生。”無人相信他。伊萬沉默地坐在角落,看窗外雪落無聲。命運像一張蛛網,他隻是困在中心的飛蟲。
接下來的日子,伊萬成了“熊窩”的幽靈。白天在朋友家沙發蜷縮,夜晚在網吧角落睜眼到天明。鍵盤的敲擊是他的安魂曲,屏幕藍光是唯一的慰藉。他不敢回家,那棟老屋的每道陰影都藏著長發女人的輪廓。直到一個雪夜,老神父瓦西裡找到他。老人胡子花白,東正教十字架在胸前微微發亮,他遞給伊萬一杯熱蜜水:“孩子,你眼裡的黑暗,我見過。新羅德尼克的傷,不是鋼筋水泥能填平的。”
瓦西裡帶他走進教堂後的小屋,油燈搖曳。牆上貼滿泛黃的圖紙:1960年代,“未拆之樓”曾是秘密實驗室“回聲計劃”的基地。蘇聯科學家試圖撕開宇宙的薄膜,尋找平行世界——一個沒有戰爭、沒有饑荒的烏托邦。實驗失敗了,能量反噬,在樓體撕開永久的裂縫。那些“鬼魂”,是其他宇宙的碎片:亡者、迷失者、被命運放逐的靈魂。
“淩晨兩點四十四分,”瓦西裡枯指劃過圖紙,“是宇宙共振的節點。空調的電磁場,像鑰匙,會打開裂縫。手機拍不到它們,因為技術隻認得我們這層現實的規則——另一個宇宙的光,照不進我們的鏡頭。”他頓了頓,眼中悲憫如融雪,“那個女人……我查過檔案。1963年,科學家阿列克謝·伊萬諾夫死於實驗事故。他的妻子安娜斯塔西婭和女兒索菲亞,在另一個宇宙裡活著。她們在找他。每一個靠近裂縫的人,都是她們眼中的‘阿列克謝’。”
伊萬如遭雷擊。安娜斯塔西婭揮拳砸向他心臟時,嘴裡反複呢喃一個名字——不是伊萬,是“阿列克謝”。在那個宇宙,他是丈夫,是父親。命運像一條雙頭蛇,咬住兩個世界的咽喉。東斯拉夫人的靈魂觀在伊萬心中轟鳴:人不是孤立的塵埃,而是命運之網上的結。祖母的諺語浮現:“河流分叉,但源頭同飲一泉。”平行宇宙不是科幻童話,是靈魂的鏡子,映照出我們所有未走之路、未愛之人、未儘之痛。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為什麼是我?”伊萬聲音嘶啞。
“因為你的心跳,”瓦西裡輕撫胸前的十字架,“和阿列克謝的遺物頻率相同。裂縫在找相似的靈魂當錨點。你逃不掉,孩子。命運選中的人,要麼沉淪,要麼直麵它。”
伊萬回到“未拆之樓”。雪停了,月光如銀箔鋪滿廢墟。他沒帶手機,隻揣著祖母留下的鐵質護身符——一片刻著太陽符號的舊馬蹄鐵,東斯拉夫傳說中能鎮守家門的聖物。腳步踏入四單元,黴味更濃了。他一步步登上樓梯,沒有手電,隻憑月光從破窗滲入。五樓半,他停住。
空氣開始波動,像熱浪扭曲的景象。六樓平台,安娜斯塔西婭和索菲亞再次出現。女人緩緩抬頭,長發分開,露出一張枯槁的臉,眼窩深陷如井,但不再空洞——裡麵盛滿跨越宇宙的淚水。索菲亞的小手緊攥母親衣角,黑洞般的眼睛盯著伊萬,紅裙在無形的風中飄動。
“阿列克謝……”安娜斯塔西婭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摩擦,“索菲亞在哭……她的世界,雪永遠不化。”
伊萬的心被攥緊。他看見索菲亞黑洞眼窩裡,映出一個冰封的城市:摩天樓覆蓋著永恒的霜,街道空無一人,隻有風在嗚咽。那是他們的宇宙——阿列克謝死後,安娜斯塔西婭和索菲亞被困在無儘寒冬,靈魂在裂縫間漂流,尋找丈夫和父親的溫度。
“我不是他,”伊萬舉起護身符,聲音顫抖卻清晰,“但我知道痛。失去,孤獨……我也在找家。”他想起柳芭躲閃的眼神,想起失業證壓在胸口的重量。東斯拉夫人的堅韌在血液裡蘇醒:我們承受命運,不是為屈服,是為在荒誕中開出人性的花。
安娜斯塔西婭的拳頭再次舉起,但伊萬沒有後退。他唱起祖母教的搖籃曲,調子古老而破碎:“睡吧,小星星,風雪會停息……”護身符在掌心發燙。歌聲中,安娜斯塔西婭的動作僵住了。淚水從她眼窩滾落,在半空凝成冰珠。索菲亞鬆開母親的手,朝伊萬伸出小手,黑洞眼睛裡映出伊萬童年老屋的橡木門——門後,祖母端著熱粥微笑。
“回家吧,”伊萬哽咽,“你們的阿列克謝……在你們的世界等你們。不是我,是真正的他。”他高舉護身符,鐵質在月光下泛出微光,“門要關了。為了索菲亞,活下去。”
裂縫開始收縮,像愈合的傷口。安娜斯塔西婭的身影變淡,最後一刻,她嘴唇翕動:“謝謝……伊萬。”索菲亞的黑洞眼睛閃過一絲星光,紅裙如花瓣凋零。平台空了,隻剩月光和塵埃。護身符在伊萬掌心化為灰燼,隨風飄散。他感到一陣虛弱,仿佛靈魂被抽走一縷,但心臟的絞痛永遠消失了。
多年後,伊萬三十歲。他在新羅德尼克開了一家小書店,窗台擺著柳芭種的紫羅蘭。她成了他的妻子,女兒莉莉亞五歲,笑聲如鈴。冬夜,書店早早打烊,爐火劈啪作響。莉莉亞趴在伊萬膝上,翻著《格林童話集》。
“爸爸,世界上有鬼嗎?”她指著書中女巫插圖問。
伊萬摸摸她柔軟的金發:“有,寶貝。但鬼比人更怕孤獨。”他想起安娜斯塔西婭眼中的淚,想起索菲亞揮動的小手。平行宇宙的傷痕愈合了,但命運之網永遠顫動。
掛鐘指向244。空調突然自動啟動,冷風嘶嘶作響。莉莉亞縮進伊萬懷裡,柳芭警覺地抬頭。伊萬卻笑了。他起身,從容按下遙控器。“滴。”空調停了。
“沒事,”他抱起女兒,走向溫暖的臥室,“隻是風在敲門,提醒我們關好窗戶。”
窗外,新羅德尼克的雪靜靜飄落,覆蓋了廢墟,覆蓋了舊樓,覆蓋了所有未拆之傷。命運如雪,無聲覆蓋一切,卻也讓種子在黑暗中等待春天。伊萬知道,某個宇宙的安娜斯塔西婭,正牽著索菲亞走過解凍的街道;而他的宇宙裡,爐火正旺,女兒的呼吸均勻如詩。荒誕是生活的底色,但人性是永不熄滅的燈——在平行宇宙的迷宮中,我們以愛為羅盤,以勇氣為劍,在命運的壓迫下,活出尊嚴的溫度。
喜歡羅刹國鬼故事請大家收藏:()羅刹國鬼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