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話街住著一位名叫伊萬·斯米爾諾夫的小職員。這條街的名字頗為諷刺,因為這裡的居民以聽話著稱,而伊萬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三十年來,他從未拒絕過任何請求,從不說字,甚至對街頭流浪狗都畢恭畢敬。他的鄰居們常說:伊萬那孩子,真是個好人,連蒼蠅都不忍心打。
伊萬的公寓位於一棟五層灰色建築的第三層,這棟樓建於赫魯曉夫時代,牆壁薄得能聽見鄰居的呼吸聲。每天清晨六點,伊萬準時起床,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襯衫和棕色夾克——這是他在二手市場花五十盧布買的。他對著鏡子練習微笑,確保嘴角上揚的角度既謙遜又親切,然後出門去上班。
他的工作單位是人民服務委員會下屬的第47號辦事處,專門負責處理市民投訴。諷刺的是,這個號稱服務人民的機構裡,員工們最大的樂趣就是互相推諉責任。伊萬是那裡的模範員工,從不推辭任何工作,即使那些明顯不屬於他職責範圍的請求。他的同事們都愛把最難纏的客戶推給他,而伊萬總是微笑著接受,仿佛這是莫大的榮幸。
伊萬,那個投訴暖氣不熱的瘋老太婆又來了,你去應付一下吧?
當然,我很樂意幫忙。
伊萬,局長要你幫忙寫他侄子的入學申請書,你知道的,那孩子連字母表都背不全...
沒問題,我會儘力而為。
就這樣,伊萬的每一天都在他人的需求中度過。他有一個小本子,密密麻麻記錄著彆人托付的事情:幫三樓的老太太扛土豆,替鄰居交電費,為同事的孩子做手工作業...這個本子越來越厚,而伊萬自己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他常常工作到深夜,然後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那間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的簡陋公寓。
十一月的一個陰沉早晨,伊萬像往常一樣準備出門。窗外飄著細雪,彼得格勒的冬天總是來得特彆早。就在他伸手去拿手杖時——一根他其實並不需要的黑色手杖,隻是因為鄰居老太太說有教養的紳士都應該有一根——門縫下悄然滑入一個黑色信封。
信封由厚重的羊皮紙製成,觸感冰涼,仿佛剛從冰窖取出。上麵用銀色墨水寫著:致最聽話的伊萬·斯米爾諾夫先生。字跡優雅得近乎病態,每個字母都像是在嘲笑收信人。伊萬的心跳突然加速,一種莫名的不安湧上心頭。三十年來,他第一次對某樣東西產生了抗拒感,但很快,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就被他習慣性的自責壓了下去。
我怎麼能這樣?伊萬心想,一定是什麼重要的邀請,也許是表彰我的優質服務?他用顫抖的手指拆開信封,裡麵是一張劇院門票和一張便條。
尊敬的斯米爾諾夫先生,便條上寫著,鑒於您對他人意願的卓越服從,我們誠摯邀請您蒞臨聽話街劇院,觀賞專為您上演的《傀儡的一生》。演出將於今晚八點開始,請勿遲到——您知道遲是不禮貌的。
沒有署名,沒有地址。伊萬翻遍信封,終於在底部發現一行幾乎看不見的小字:劇院位於您最熟悉的地方。他的額頭滲出冷汗。彼得格勒的劇院他隻知道馬林斯基劇院,但那張門票上的字樣分明是聽話街劇院——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地方。
一整天,伊萬都心神不寧。他打翻了三次墨水,弄錯了五份文件,甚至對一位來投訴的老太太發了脾氣——雖然隻是提高了一點音量,但這已經足夠讓他自責得想鑽到地底下。下班後,他鬼使神差地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聽話街上徘徊,希望能找到那個神秘的劇院。
雪越下越大,街燈一盞盞亮起,投下昏黃的光暈。伊萬走遍了整條街,甚至拐進了平時從不注意的小巷,但除了幾家常去的商店和那座他每天都經過的灰色建築外,什麼也沒發現。就在他準備放棄回家時,突然發現一棟他從未注意過的建築——它就夾在那家24小時營業的麵包店和修鞋鋪之間,仿佛憑空出現的一般。
建築外牆漆黑如墨,窗戶上掛著厚重的紅色天鵝絨窗簾,一絲光線也透不出來。門口立著一個牌子,上麵用花體寫著:聽話街劇院。伊萬揉了揉眼睛,確信這不是幻覺。更奇怪的是,儘管他每天都走這條路,卻從未見過這棟建築。
也許是我太粗心了,伊萬習慣性地自責道,這麼好的劇院,我居然從來沒注意過。他整了整領帶——一條同事送的、他並不喜歡的綠色條紋領帶——鼓起勇氣推開了劇院大門。
門後是一個昏暗的大廳,牆上掛滿了麵具——微笑的、哭泣的、憤怒的、恐懼的,但它們都沒有眼睛,隻有兩個空洞的窟窿。伊萬感到一陣惡寒,但隨即為自己的感到羞愧。一個穿紅色製服的老婦人無聲地出現,她的臉像蠟一樣光滑,沒有一絲皺紋,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斯米爾諾夫先生,我們一直在等您。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請跟我來,最好的座位已經為您準備好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伊萬想問她怎麼知道他的名字,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謝謝您,女士。他跟著老婦人穿過一條鋪著深紅色地毯的走廊,牆壁上的燭台投下搖曳的影子,那些影子似乎在竊竊私語,嘲笑這個即將落入陷阱的可憐人。
劇院內部比伊萬想象的要大得多,呈圓形,天花板高得看不見頂。觀眾席已經坐滿了人,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當伊萬走近時,他驚恐地發現那些其實都是穿著衣服的假人,它們的臉上畫著誇張的笑容,手裡還拿著節目單。
請坐,斯米爾諾夫先生。老婦人將他引到正中間的座位,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
伊萬小心翼翼地坐下,發現椅子出奇地舒適,卻冷得像冰塊。舞台帷幕是深紫色的,上麵繡著金線,圖案是一群人在互相鞠躬,他們的頭低得幾乎要碰到地麵。劇院裡安靜得可怕,伊萬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突然,燈光熄滅,一道刺眼的聚光燈打在舞台上。帷幕緩緩拉開,露出一個與伊萬公寓一模一樣的場景——甚至連牆上那塊他去年不小心弄上的墨水漬都一模一樣。一個與伊萬長得一模一樣的演員坐在桌前,正在抄寫什麼。
這...這是我?伊萬驚訝地站了起來。
請坐下,斯米爾諾夫先生,老婦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觀眾不應該打斷演出。
舞台上的開始獨白:哦,我是多麼幸運,能夠幫助彆人。今天幫鄰居扛了十公斤土豆,替同事寫了三份報告,還為三樓老太太讀了信...雖然我很累,但想到彆人因為我的幫助而開心,我就感到無比幸福...
觀眾席上的假人們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它們的木製手臂機械地拍打著。伊萬感到一陣眩暈,這分明是他上周的日記,一字不差!
接下來的演出是一場噩夢般的展覽。一幕幕場景展示著伊萬的一生:他如何把自己的午飯讓給欺負他的同學,如何熬夜幫同事完成工作,如何在母親臨終前還答應去幫鄰居修水龍頭...每一幕結束時,假人觀眾都會熱烈鼓掌,而那個老婦人則站在一旁,用她那雙沒有生氣的眼睛注視著伊萬。
這不對...伊萬喃喃道,我...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舞台場景突然一變。這次的站在鏡子前,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為什麼我不能說?為什麼我總是擔心彆人怎麼看我?什麼時候我能為自己活一次?
劇院裡的溫度驟降。假人觀眾們發出嘶嘶聲,它們的笑臉開始扭曲。老婦人的臉突然裂開,露出下麵黑色的、像瀝青一樣的物質。
這是錯誤的!錯誤的!假人們齊聲尖叫,聽話才是美德!服從才是真理!
舞台上的突然被一群穿黑袍的人拖走,他們手裡拿著巨大的針和線。讓我們幫他回到正路上,他們嘶嘶地說,不聽話的嘴需要縫合,不聽話的心需要修補!
伊萬驚恐地跳起來,向出口衝去,但大門已經消失,隻剩下一堵光滑的牆壁。他的身後,假人們已經離開座位,伸著僵硬的手臂向他逼近,它們的嘴裡重複著同一句話:做個好人...做個好人...
讓我出去!伊萬尖叫著,拚命敲打牆壁,我後悔了!我再也不敢了!
就在假人們即將抓住他的那一刻,伊萬從床上驚醒。他喘著粗氣,渾身濕透,發現自己正躺在公寓的床上。窗外,彼得格勒的黎明剛剛到來,灰藍色的天空透出一絲微弱的光。
隻是個夢...伊萬擦著額頭的冷汗,感謝上帝,隻是個夢...
但當他下床時,腳下踩到了什麼硬物。他低頭一看,是那個黑色信封,裡麵還留著那張劇院的門票。更可怕的是,他的手腕上有一圈紅色的印記,就像被人用力抓住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