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2月,阿爾漢格爾斯克邊疆區,佩喬拉鎮的雪非但沒化,反而下得更凶了,雪片大如死人的手掌,沉甸甸地拍打著歪斜的木屋屋頂。鎮中心那間掛著鐮刀錘子徽記的辦公室裡,爐火劈啪作響,映著集體農莊主席阿納托利·庫茲涅佐夫油亮的額頭。他攤開一張印著鐮刀錘子徽記的公文紙,聲音在煙霧裡嗡嗡作響,像隻被凍僵的蒼蠅:“同誌們!上級指示我們,要在佩喬拉的土地上種出香蕉!讓祖國的南方兄弟看看,我們北方人的意誌能融化西伯利亞的堅冰!”
台下死寂。老獵人格裡戈裡·伊萬諾維奇的煙鬥從齒間滑落,砸在凍硬的泥地上,碎成兩截。他渾濁的眼睛瞪得像冰湖上的窟窿:“香蕉?阿納托利·米哈伊洛維奇,我們這兒連棵正經的草都要等六月才敢冒頭,您……您說香蕉?”
阿納托利慢條斯理地撚著公文紙邊緣,指節粗大,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煤灰。“格裡戈裡老頭,”他嘴角扯出點笑紋,像冰麵上裂開的細縫,“你的獵槍能打下西伯利亞虎,難道打不破這區區凍土?意誌,同誌們,意誌就是最好的肥料。”他目光掃過每一張被爐火映得發紅又發青的臉,“錯誤?錯誤是給猶豫者準備的。我們的任務,是執行。代價?”他頓了頓,爐火在他瞳孔裡跳躍,像兩簇幽暗的鬼火,“代價,自然由該承擔的人承擔。”
人群裡響起幾聲乾澀的咳嗽。角落陰影裡,一個裹著破麻袋、頭發糾結如枯草的老頭突然“咯咯”笑起來,聲音嘶啞尖利,刺破沉悶的空氣。是瘋子伊萬。他曾經是衛國戰爭裡令德軍聞風喪膽的“雪原幽靈”,如今卻成了佩喬拉街頭最臟的一塊抹布。他踉蹌著撲到火爐邊,枯瘦的手猛地拍在滾燙的爐壁上,滋啦一聲輕響,焦糊味彌漫開來。他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阿納托利,咧開缺牙的嘴,露出詭異的笑容:“香蕉……香蕉會吃人!它們長在雪地裡,根須是鐵絲,果肉是凍僵的舌頭!它們要喝血,要喝光佩喬拉的血才肯變黃!”他枯瘦的手指戳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雪原,指甲縫裡全是黑泥,“看啊!雪底下……雪底下全是白骨!它們在等香蕉的根紮進去!”
人群嘩然,又迅速被一種更深的沉默壓了下去。幾個穿著厚棉襖的積極分子衝上去,像拖一袋發臭的土豆,把掙紮嘶吼的伊萬拖了出去。雪地裡很快恢複死寂,隻餘下他淒厲的喊叫在風雪裡飄散:“香蕉吃人!香蕉吃人!雪會記住!雪會記住——”
阿納托利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撣掉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精神病人,擾亂生產秩序。把他關進工具棚,省得汙了大家的耳朵。”他重新挺直腰板,聲音斬釘截鐵,“明天一早,全村動員!開墾‘南方實驗園’!”
命令像冰錐刺穿了佩喬拉鎮麻木的軀殼。鐵鎬砸在凍土上,隻留下白印子;斧頭劈開冰封的河麵取水,震得人虎口崩裂。柳德米拉·彼得羅夫娜裹著單薄的頭巾,用凍得發紫的手指,把最後一點黑麵包塞進兒子謝爾蓋嘴裡。“吃,謝廖沙,吃飽了才有力氣挖。”她聲音輕得像歎息,目光卻死死盯著遠處河岸。那裡,阿納托利正唾沫橫飛地指揮著一群年輕人,用鐵鍬和撬棍,在凍得比石頭還硬的河灘上,硬生生砸出一片不規則的、冒著寒氣的泥坑。坑底滲出的水迅速結冰,像大地流下的黑色眼淚。
謝爾蓋咽下粗糙的麵包渣,小臉凍得發青:“媽媽,伊萬爺爺說……”
“噓!”柳德米拉一把捂住兒子的嘴,警惕地環顧四周,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鐵鏽般的恐懼,“彆提那個瘋子!也彆信他的話!挖地,種香蕉……這是我們佩喬拉人的任務。”她鬆開手,粗糙的手指撫過兒子凍皴的臉頰,眼神裡是凍土般堅硬的絕望,“隻要完成任務,阿納托利主席答應過,年底……年底會有真正的白麵包,還有給孩子們的糖。”
謝爾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攥緊小鐵鍬,走向那片冒著寒氣的泥坑。柳德米拉望著兒子小小的背影融進灰蒙蒙的人群,心像被那凍土裡的冰碴子狠狠紮了一下。她默默從懷裡掏出一小包東西——那是她戰死丈夫留下的幾粒葵花籽,金燦燦的,是這死寂雪原上唯一帶著陽光記憶的東西。她飛快地跪在雪地裡,用指甲在凍土上摳開一個小洞,把葵花籽埋了下去。雪片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水。她無聲地劃了個十字,嘴唇翕動:“主啊,保佑謝廖沙……也保佑這被詛咒的土地。”
年輕的農藝技術員尼古拉·索科洛夫站在泥坑邊,眉頭擰成了凍硬的疙瘩。他剛從州立農學院畢業,眼鏡片上蒙著一層白霜。他蹲下身,用凍僵的手指摳起一塊河灘的淤泥,湊到眼前。土色灰敗,冰晶在指縫裡閃爍,散發著一種死水般的腥氣。他掏出隨身攜帶的薄薄土壤手冊,手指顫抖地翻著書頁,聲音乾澀:“庫茲涅佐夫同誌,這……這根本不具備熱帶作物生長的基本條件!溫度、濕度、光照周期……全都不符合!強行種植,隻會浪費寶貴的種子和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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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納托利踱過來,厚厚的皮靴踩在泥濘裡,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伸手拍了拍尼古拉單薄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讓年輕人一個趔趄。“尼古拉·米哈伊洛維奇,”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鑽進骨髓,“手冊?手冊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佩喬拉人堅韌的意誌,讓手冊低頭!”他湊近一步,呼出的白霧噴在尼古拉冰冷的鏡片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黏膩的威脅,“想想你的母親,尼古拉。她還在州城醫院裡躺著吧?聽說……床位很緊張?一份‘香蕉種植成功可行性報告’,或許能讓她得到更好的照顧。一份……真實的報告,也能讓某些人,比如那個愛說瘋話的伊萬,或者……某些不識時務的寡婦,永遠閉嘴,再也不會礙眼。”
尼古拉渾身一僵,鏡片後的瞳孔猛地收縮。他想起病床上母親枯槁的臉,想起柳德米拉抱著謝爾蓋在寒風裡瑟縮的身影,想起伊萬被拖走時那雙燃燒著瘋狂與清醒的眼睛。他手中的土壤手冊“啪嗒”一聲掉進泥水裡,濺起冰冷的汙點。他彎腰,不是去撿手冊,而是用袖子狠狠擦掉鏡片上的霧氣,再直起身時,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我明白了,庫茲涅佐夫同誌。我……立刻去準備土壤改良方案和……種植計劃。”
阿納托利滿意地笑了,那笑容在爐火映照下,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光澤。他轉身走向辦公室,厚實的皮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回響,像喪鐘的餘韻。
工具棚的角落,伊萬蜷縮在發黴的草堆裡,身上蓋著破麻袋。柳德米拉趁著夜色悄悄溜進來,塞給他一塊硬邦邦的黑麵包和半塊醃鯡魚。昏暗的月光透過棚頂的破洞照進來,落在伊萬臉上,那張被風霜侵蝕的臉上,此刻竟有種奇異的清明。
“你瘋了,柳達,”他沒接食物,渾濁的眼睛盯著棚外巡邏手電筒晃動的光柱,“阿納托利的香蕉,是吃人的。他需要祭品,需要血澆灌他的‘政績’。”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柳德米拉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謝爾蓋……謝爾蓋有雙清澈的眼睛,像伏爾加河解凍時的水。他們會盯上他。‘香蕉童子軍’……多好聽的名字,專門給娃娃兵戴的。你得藏好他,藏到連雪都找不到的地方!”
柳德米拉渾身發冷,手腕被攥得生疼,伊萬眼中那洞悉一切的瘋狂讓她心悸。“伊萬·米哈伊洛維奇,你……”
“聽我說!”伊萬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低,帶著一種瀕死的急迫,“彆信數據!尼古拉那孩子,他的筆比雪還冷,比刀還毒!他在造假!他在用紙上的綠芽,騙地下的白骨!香蕉……香蕉不會黃,隻會紅!血一樣的紅!當它們從雪裡長出來,佩喬拉就完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胸膛起伏如破風箱,咳出的唾沫星子帶著鐵鏽味,“雪……雪會記住!當香蕉學會流血,雪就會記得今天埋下的每一粒種子,都是人骨磨的粉!”
巡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手電光柱掃過棚門。柳德米拉慌忙抽回手,把食物塞進伊萬懷裡,轉身消失在風雪裡。伊萬抓起那塊黑麵包,狠狠咬了一口,牙齒縫裡漏出斷斷續續的、意義不明的嘶吼,像困獸在冰層下的哀鳴。
日子在鐵鎬與凍土的碰撞聲中滑向夏至。佩喬拉河岸那片被強行開墾的“南方實驗園”裡,沒有香蕉樹苗破土,隻有一排排歪斜的木架,在午夜陽光蒼白的注視下,沉默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尼古拉·索科洛夫成了最忙碌的人。他的辦公室窗戶永遠拉著厚窗簾,煤油燈徹夜不熄。桌上堆滿了手寫的報告:《佩喬拉凍土帶香蕉幼苗抗寒性階段性觀察報告》、《高緯度地區香蕉光合作用效率優化方案》……字跡工整,數據詳實,圖表精美。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的“日均生長量”,是蘸著伏特加和冷汗,在恐懼的驅使下偽造出來的數字。窗外,偶爾會傳來伊萬在工具棚方向撕心裂肺的嚎叫,像冰錐紮進他耳膜:“紙上的香蕉!紙上的血!尼古拉,你筆尖滴的是謝爾蓋的血!”
柳德米拉的噩夢成真了。一個悶熱的傍晚,兩個穿著嶄新製服、胸口彆著“香蕉童子軍”徽章的乾部敲開了她家的門。他們笑容標準,語氣不容置疑:“柳德米拉同誌,這是光榮!謝爾蓋同誌被選中加入‘先鋒香蕉童子軍’!負責實驗園的夜間巡邏和……精神鼓舞!這是組織的信任!”他們不由分說,把一套漿洗得發硬的紅領巾和印著金黃香蕉圖案的袖章塞給茫然的謝爾蓋。柳德米拉撲上去想抱住兒子,被其中一人不著痕跡地擋開,那人的手像鐵鉗一樣箍著她的胳膊,聲音低沉:“想清楚,柳德米拉·彼得羅夫娜。謝爾蓋是好苗子,彆讓他……沾上瘋子的晦氣。”
謝爾蓋穿著不合身的製服,紅領巾勒得他脖子發紅。他回頭看了母親最後一眼,那眼神清澈,帶著孩子特有的懵懂和一絲努力表現出來的勇敢。柳德米拉站在門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直到謝爾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河岸實驗園的暮色裡,她才靠著冰冷的門框,無聲地滑坐在地。窗外,瘋子伊萬不知何時掙脫了看守,正站在雪堆上,對著實驗園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謝爾蓋!跑!香蕉的根在動!它們在雪底下爬!它們要抓穿你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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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阿爾漢格爾斯克地區黨委要員視察佩喬拉的“農業奇跡”。阿納托利·庫茲涅佐夫的臉上煥發出一種近乎神聖的紅光。實驗園木架上,一夜之間掛滿了“香蕉”——那是尼古拉帶著人,用樺樹根精心削成香蕉形狀,再塗上厚厚一層刺目的、用顏料和牲畜血混合熬製的“金黃”假皮。假香蕉在午夜陽光下泛著一種油膩、不祥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顏料、血腥與凍土腐爛交織的怪味。
慶典在河岸舉行。破舊的木台上掛著褪色的橫幅,上麵是歪歪扭扭的標語:“佩喬拉的意誌融化凍土!”“香蕉豐收獻給偉大的領袖!”全鎮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被勒令到場。他們穿著最好的、但依然破舊單薄的衣服,臉上被要求塗上胭脂,在刺骨的寒風中站著,牙齒咯咯打顫。阿納托利站在台上,對著麥克風慷慨陳詞,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聲音通過劣質喇叭扭曲放大,震得木架嗡嗡作響:“瞧啊!同誌們!這就是佩喬拉人的精神!凍土?在集體的意誌麵前,它不過是一塊等待融化的黃油!看!我們金燦燦的收獲!”
台下,柳德米拉死死盯著木架上那些“香蕉”,它們那虛假的、刺目的黃色,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上。她看到兒子謝爾蓋穿著不合身的童子軍製服,和一群同樣瘦弱的孩子站在木架下,小臉凍得青紫,努力挺直脊背,眼神卻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她看到尼古拉站在阿納托利身後,臉色慘白如紙,眼鏡片反著光,看不清眼神,隻有握著記錄本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她看到老獵人格裡戈裡,他曾經能一槍打下三百米外的鬆雞,此刻卻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睛盯著腳下凍結的泥漿,仿佛那裡埋著他最後一絲尊嚴。
突然,人群騷動起來。一陣刺耳的、非人的嚎叫撕裂了慶典的喧囂。瘋子伊萬不知從哪裡衝了出來!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雪原狼,撞開擋路的人,身上裹著的破麻袋片片飛散,露出嶙峋的肋骨和凍瘡遍布的皮膚。他目標明確,直撲向木架,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一根“香蕉”,用儘全身力氣把它扯了下來!
“假的!都是假的!”他高舉著那根塗滿顏料的樺樹根,對著驚愕的人群和台上的官員嘶吼,聲音淒厲如夜梟,“看!這是木頭!是死樹根!是阿納托利用我們的血染的!香蕉在吃人!謝爾蓋!謝爾蓋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