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謝爾蓋在人群中看見了發狂的伊萬,小小的臉上先是驚恐,隨即湧起一種被背叛的憤怒。他掙脫旁邊人的手,跌跌撞撞跑過來,哭喊著:“伊萬爺爺!壞人!你弄壞了我們的香蕉!主席同誌說……說香蕉是希望!”
伊萬渾身一震,低頭看著撲向自己的謝爾蓋,又看看手裡那根刺目的“香蕉”,眼中瘋狂與巨大的悲憫激烈交戰。他猛地蹲下身,一把將謝爾蓋緊緊摟進懷裡,枯瘦的手顫抖著,將那根“香蕉”塞到孩子嘴邊,聲音帶著一種撕裂的絕望:“吃!謝廖沙!讓佩喬拉都看看!吃啊!讓雪看看這是什麼做的!”
謝爾蓋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懵了,本能地張開嘴。伊萬的手猛地用力,將“香蕉”狠狠塞進孩子嘴裡!“咬!用力咬!讓血流出來!讓雪記住——”
“哢嚓!”
一聲脆響,蓋過了所有的喧囂。塗著厚厚假皮的樺樹根被謝爾蓋稚嫩的牙齒咬穿,露出裡麵灰白粗糙的木質纖維。更刺目的是,隨著假皮的破裂,裡麵滲出的不是汁液,而是……暗紅粘稠的、帶著鐵鏽腥氣的東西——那是牲畜的血混著顏料,此刻正順著謝爾蓋的嘴角,滴落在他嶄新的紅領巾上,暈開一片刺目的、不祥的暗紅。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河岸。午夜陽光慘白地照著木架上晃蕩的假香蕉,照著謝爾蓋嘴角的血汙,照著伊萬臉上縱橫的淚痕和瘋狂。台上的阿納托利臉色鐵青,眼神陰鷙如毒蛇。黨委要員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麥克風裡發出尖銳的電流嘶鳴。
“瘋子!不可救藥的瘋子!”阿納托利終於咆哮起來,聲音因暴怒而變形,“竟敢……竟敢在上級領導麵前行凶!傷害祖國的花朵!抓起來!把他給我扔進佩喬拉河!讓冰水洗洗他的腦子!”
幾個如狼似虎的積極分子撲上來,七手八腳地拖拽伊萬。伊萬不再掙紮,他最後看了一眼嘴角帶血、眼神茫然的謝爾蓋,又望向柳德米拉慘白如紙的臉,突然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狂笑,笑聲在空曠的河岸上回蕩,帶著冰碴子般的寒意:“洗?河水洗不乾淨!雪會記住!雪會記住每一滴血!香蕉……香蕉學會流血了!你們聽!它們在雪底下……在哭!在笑!在吃人骨頭!當香蕉學會流血,雪——就——會——記——得——!”
他的狂笑被拖拽聲和混亂的腳步聲淹沒,最終消失在河岸陡峭的冰坡下,隻餘下佩喬拉河沉悶的冰層斷裂聲,像大地一聲壓抑千年的嗚咽。柳德米拉衝過去抱住嚇傻的謝爾蓋,用圍裙死死擦掉他嘴角的血汙,仿佛要擦掉一個可怕的詛咒。尼古拉站在台上,死死盯著冰麵下消失的方向,手中的記錄本“啪嗒”掉在泥濘裡,被踩上無數肮臟的腳印。阿納托利迅速換上悲憫的表情,摟著驚魂未定的謝爾蓋,對著麥克風高呼:“同誌們!不要被瘋子的毒液蠱惑!我們的香蕉事業,神聖而偉大!讓我們用更熱烈的掌聲,獻給勇敢的童子軍戰士謝爾蓋!獻給佩喬拉光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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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來,帶著一種瀕死的麻木。木架上,那些塗著假皮的“香蕉”在午夜陽光下輕輕搖晃,暗紅的汁液順著木紋緩緩滴落,滲入腳下凍得發黑的泥土。雪,似乎下得更密了,無聲地覆蓋著河岸,覆蓋著慶典的殘骸,覆蓋著被拖走的瘋子和人們臉上凝固的恐懼。那血滴落的地方,雪似乎融化得格外快,露出底下深褐色的、仿佛永不融化的凍土。
寒冬以複仇者的姿態君臨佩喬拉。1946年的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暴風雪,比往年早了整整一個月。風像無數冤魂在曠野上尖嘯,雪片不再是手掌,而是裹著冰刃的白色刀鋒。河岸上那片“南方實驗園”徹底被掩埋,歪斜的木架在狂風暴雪中呻吟、斷裂,如同巨人折斷的肋骨,刺向鉛灰色的、低垂的天空。
柳德米拉·彼得羅夫娜消失了。有人說她在風雪最大的那個夜裡,抱著一小袋發黴的樹皮粉,去了廢棄的礦坑。也有人說,最後看見她單薄的身影,正朝著佩喬拉河冰封最厚的地方走去,懷裡似乎緊緊抱著一個小小的、破舊的童子軍帽。礦坑深處,或冰層之下,再也沒有關於她的消息。隻有老獵人格裡戈裡,在暴風雪稍歇的黎明,顫巍巍地走到礦坑邊緣。坑底積著新雪,一片刺目的潔白中,在一塊凸起的凍土邊緣,孤零零地躺著半塊被啃噬過的黑麵包,上麵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暗紅色的冰晶。格裡戈裡默默摘下破舊的護耳帽,對著礦坑深深鞠了一躬,雪粒落滿他花白的頭發。
尼古拉·索科洛夫在一個清晨離開了佩喬拉。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那間堆滿偽造報告的小屋被搜查,隻找到一本攤開的土壤手冊,停留在“熱帶作物引種失敗案例分析”那一頁,紙頁被淚水或雪水洇濕過,字跡模糊一片。他的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用樺樹皮仔細折成的紙船,船身畫著歪歪扭扭的、金黃色的香蕉。船底壓著一張字條,上麵隻有一行顫抖的字:“媽媽,原諒我。佩喬拉的雪,太冷了。”
阿納托利·庫茲涅佐夫主席依然坐在他那間爐火熊熊的辦公室裡。爐火映著他油亮的額頭和鬆弛的臉皮,卻照不進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他麵前攤開的是剛收到的調令——升任阿爾漢格爾斯克州農業委員會副主任。窗外,暴風雪正撕扯著佩喬拉僅存的生機。他慢條斯理地灌下一杯滾燙的伏特加,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他推開窗,任由刺骨的寒風卷著雪粒灌進來,吹熄了桌上的煤油燈。在驟然降臨的黑暗與呼嘯的風雪聲中,他對著無邊的雪幕,發出一聲低沉、沙啞,幾乎被風雪吞噬的歎息:“代價……總要有人承擔。”
1946年的嚴冬,佩喬拉鎮徹底沉寂了。木屋的煙囪不再冒煙,街道被深雪封死,成了野狼和饑餓渡鴉的領地。隻有鎮子邊緣的墓園,在雪丘下隆起一片片沉默的土包。沒有墓碑,隻有歪斜的木片插在雪中,上麵用焦炭寫著模糊的名字,字跡很快又被新雪覆蓋。風雪之夜,總有人或許是守夜人老巴維爾,或許是半夜驚醒的居民)隱約聽見河岸方向傳來奇異的聲響——不是風聲,不是狼嚎,而是一種沉悶的、有節奏的“篤…篤…篤…”聲,像是某種巨大的根須,正緩慢而執著地,敲擊著凍土深處。
四十年後,1986年深秋。一支來自列寧格勒的考古小隊,循著檔案裡模糊的記載和當地老人諱莫如深的指點,踏上了佩喬拉這片被遺忘的凍土。帶隊的是嚴肅的女學者葉卡捷琳娜·謝爾蓋耶夫娜。他們清理著河岸邊的積雪和朽爛的木架殘骸,金屬探測器發出單調的蜂鳴。
一個年輕隊員鏟開一處厚厚的雪堆,鐵鍬“哐當”一聲撞到硬物。他蹲下身,拂去冰屑,驚愕地叫起來:“葉卡捷琳娜·謝爾蓋耶夫娜!您快看!”
葉卡捷琳娜走過去。雪下,赫然是一小片保存異常完好的金屬標牌,鏽跡斑斑,卻仍能辨認出上麵蝕刻的鐮刀錘子徽記,以及一行模糊的俄文字樣:“佩喬拉集體農莊——南方香蕉實驗園奠基處1946年”。
“荒謬……”隊伍裡的老地質學家伊萬·尼古拉耶維奇搖著頭,厚厚的鏡片後滿是困惑,“在這種緯度?這種永凍層?種香蕉?這簡直是……對科學的褻瀆!檔案裡隻說這裡發生過一場‘農業災難’,死了很多人,原因不明……”他踢開腳邊一塊朽木,“看這些木頭架子的結構,簡陋得可笑。當年的人,難道集體失心瘋了?”
葉卡捷琳娜沒有立刻回答。她蹲在雪坑邊,手指拂過冰涼的金屬標牌,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她抬頭望向這片死寂的河岸,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風掠過殘存的、扭曲的金屬支架,發出一種奇異的、嗚咽般的低鳴。那聲音忽高忽低,斷斷續續,仿佛不是風,而是某種沉埋太久的東西,正艱難地、固執地試圖發出聲音。
“不,伊萬·尼古拉耶維奇,”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不是失心瘋。”她指向雪坑深處,那裡隱約可見一些深褐色的、糾結盤繞的根狀物,與周圍的凍土顏色迥異,“看這些……殘留物。它們被染成了黃色,很深的、像血鏽的顏色。還有這個……”她用小鏟子小心地撥開一點浮雪,露出一小片深褐色的、板結的泥土,上麵凝固著星星點點、早已氧化變黑的暗紅痕跡。
風似乎驟然猛烈起來,卷起雪沫,打著旋兒掃過那些扭曲的金屬骨架。那嗚咽聲陡然拔高、清晰,不再是風聲,竟真的凝成了幾個破碎、嘶啞、帶著濃重佩喬拉口音的俄語單詞,斷斷續續,如同冰層下幽靈的歎息,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
“當……香蕉……學會……流血……”
“雪……會……記得……”
聲音戛然而止。風雪瞬間平息,河岸陷入一片死寂的雪白。隻有金屬標牌在隊員手中微微顫動,折射著陰冷的天光。年輕的隊員臉色煞白,手一抖,水壺“哐啷”一聲掉在雪地上,深褐色的茶水迅速洇開,像一灘新鮮的血,在純白的雪地上,刺目地蔓延開來。
葉卡捷琳娜慢慢直起身,望著眼前這片被白雪覆蓋的、埋葬著荒誕與血淚的凍土。她摘下厚厚的手套,讓冰冷的空氣刺痛自己的指尖。她沒有去撿那水壺,隻是將手輕輕按在那塊冰冷的金屬標牌上,仿佛想感受四十年前那場無聲的雪崩裡,大地深處傳來的、永不愈合的震顫。
風停了。雪原一片死寂。隻有那攤茶水,在雪地上固執地洇開,形狀像一枚巨大而畸形的、熟透了的香蕉。它無聲地躺在凍土之上,像一道永不結痂的傷口,標記著一個被刻意掩埋的春天——當香蕉學會流血,雪,便成了大地唯一不肯遺忘的墓誌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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