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諾夫哥羅德的十一月,雪粒撒在伊萬諾夫家那口黑橡木棺材上。伏爾加河在遠處沉悶地嗚咽,裹挾著西伯利亞吹來的寒氣,鑽進每一個送葬者的骨髓裡。伊萬諾夫幫派的大小頭目們裹著厚實的皮裘,圍在墓穴四周,個個臉上刻著被刀鋒削出來的悲慟。可這悲慟如同他們大衣上刻意拂去的雪沫,薄得一觸即碎。唯有伊萬諾夫的大嫂,葉蓮娜·伊萬諾夫娜,裹著一件褪色的黑貂皮大衣,站在神父身後,像一尊被遺忘在雪地裡的聖像,臉上既無淚痕,也無波瀾,隻有一片凍僵的平靜。
神父低沉的禱詞在寒風中顫抖:“主啊,求你賜他永恒的安息……”話音未落,教堂那扇彩繪玻璃窗“嘩啦”一聲炸裂!碎玻璃如冰雹般傾瀉而下,人群驚惶地縮脖子,皮帽上沾滿晶瑩的碎片。一隻綠羽紅冠的啄木鳥,如同地獄射出的綠色箭矢,穿透了聖詠的薄紗,徑直撲向棺蓋。它尖銳的喙敲擊在堅硬的橡木上,發出“篤!篤!篤!”的聲響——那不是鳥喙啄木,分明是命運之錘在敲打人心。木屑混著冰碴飛濺,濺在吊唁者貂皮領子上,也濺在葉蓮娜毫無血色的臉上。小頭目們麵麵相覷,眼神裡是極力掩飾的驚悸與躲閃,仿佛那鳥喙鑿開的不是棺木,而是他們深埋心底的、不敢見光的匣子。葉蓮娜卻隻是微微蹙了蹙眉,目光穿透紛揚的雪塵,死死盯在那隻鳥身上,仿佛它並非血肉之軀,而是從她噩夢深處飛出的幽靈信使。
葬禮的肅穆被鳥喙的利齒撕得粉碎。當棺木沉入凍土,覆蓋上最後一鍬黑土,下諾夫哥羅德郊外那棟龐大而陰森的伊萬諾夫莊園裡,卻已換了一番景象。巨大的橡木長桌鋪著漿洗得發硬的白inen,銀質燭台上的火焰跳躍著,映照著水晶杯裡晃動的琥珀色伏特加。留聲機裡流淌出的,不是哀樂,而是慵懶纏綿的吉普賽小調。空氣裡彌漫著烤乳豬的油膩香氣、醃鯡魚的鹹腥,以及濃烈伏特加混合著香水也蓋不住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恐懼。
葉蓮娜獨自坐在長桌儘頭,遠離喧囂。她麵前擺著一瓶未啟封的“沙皇皇冠”伏特加。瓶塞是塊頑固的老橡木,任憑她纖細的手指如何用力,紋絲不動。她試了又試,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瓶塞卻像焊死在瓶口,成了她與整個虛偽盛宴之間一道冰冷的牆。喧鬨的祝酒聲、刻意拔高的笑聲、刀叉碰撞的脆響,此刻都化作針尖,刺穿了她搖搖欲墜的平靜。她猛地抓起酒瓶,狠狠摜在腳下!玻璃炸裂的脆響瞬間凍結了所有聲音。琥珀色的酒液如血漫開,浸濕了昂貴的地毯。葉蓮娜的胸膛劇烈起伏,淚水終於決堤,混合著絕望的嘶吼:“你們這些懦夫!偽君子!你們心裡都清楚!都清楚那口棺材裡裝著什麼!”她抓起手邊的銀質餐叉,像握著一把複仇的匕首,狠狠刺向試圖上前安撫她的謝爾蓋——那個平日最得伊萬諾夫信任的小頭目。叉尖劃破謝爾蓋的手臂,鮮血瞬間洇紅了他的襯衫袖口。謝爾蓋踉蹌後退,臉色慘白,驚恐地瞪著這個平日優雅端莊的大嫂。滿座賓客僵在原地,水晶杯懸在半空,吉普賽音樂還在徒勞地纏綿,卻再也裹不住這滿室令人窒息的死寂。葉蓮娜站在狼藉的碎片和酒液中央,渾身顫抖,哪裡還是黑幫老大的遺孀?分明是被自己親手埋葬的真相撕扯得鮮血淋漓的囚徒。那枚頑固的瓶塞,連同這滿屋的虛偽喧囂,正是她內心被層層封死、不敢示人的罪證。
夜色如墨汁般浸透莊園。葉蓮娜蜷縮在丈夫巨大的書房裡,壁爐裡僅剩的餘燼發出苟延殘喘的劈啪聲。她灌下大半瓶劣質伏特加,意識在酒精的灼燒下開始沉浮、溶解。窗外,伏爾加河的嗚咽聲越來越近,混著某種執拗的敲擊聲……“篤…篤…篤…”
她猛地驚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致命的黃昏。窗外並非伏爾加河,而是莊園後花園裡那棵虯枝盤曲的老橡樹。一隻綠羽紅冠的啄木鳥停在窗欞上,歪著頭,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屋內。她的丈夫,米哈伊爾·伊萬諾夫,那個以鐵腕統治著伏爾加河流域灰色地帶的男人,此刻臉上竟帶著罕見的、近乎天真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摘下花瓶裡一朵半蔫的紅玫瑰,隔著玻璃,輕輕搖晃著,試圖喂給那隻鳥兒。
“看啊,葉蓮卡,”他的聲音隔著玻璃顯得模糊而遙遠,“它多像個綠色的小天使……”
葉蓮娜的心驟然縮緊,她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就在米哈伊爾手指即將觸到窗框的瞬間,書房厚重的橡木衣櫃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一個赤裸的男人,帶著滿身情欲蒸騰的熱氣和驚惶,踉蹌著跌了出來。空氣瞬間凝固。米哈伊爾臉上的笑容僵死,玫瑰從他指間滑落,無聲地墜在地毯上。他與衣櫃裡那個同樣赤裸、眼神躲閃的男人,在昏暗的光線下無聲對峙。葉蓮娜認得那張臉——是幫派裡負責財務的格裡沙,一個總是低眉順眼的瘦弱男人。時間仿佛被凍住。下一秒,米哈伊爾猛地轉身,像一頭受傷的熊衝向陽台。葉蓮娜撲過去,隻抓住他大衣的一角。布料在撕裂聲中分開,她眼睜睜看著丈夫高大的身影翻過欄杆,墜向樓下冰冷的石徑。沒有呼喊,沒有掙紮,隻有一聲沉悶的、令人心膽俱裂的鈍響,從樓下傳來。那隻啄木鳥“撲棱”一聲飛走了,隻留下空蕩蕩的窗欞,映著葉蓮娜慘白如紙的臉。她癱軟在地,手指死死摳進地毯的絨毛裡,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不會墜落的東西。她顫抖著,將一把黃銅鑰匙塞進窗台花盆的泥土深處——仿佛埋下這把能打開家中所有門扉的鑰匙,就能鎖住那個墜落的黃昏,鎖住自己顫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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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篤——篤篤!”
急促而冰冷的敲擊聲再次將葉蓮娜從泥沼般的回憶中拽出。她猛地睜開眼,書房裡隻有爐火將熄的餘溫。不,那聲音來自窗外!月光慘白,映著窗玻璃上一個清晰的投影——又是那隻綠羽紅冠的啄木鳥!它正用喙瘋狂地敲擊著玻璃,節奏詭異而精準,分明是摩斯密碼!葉蓮娜的血液瞬間凍結。她認得這節奏,是“Пohn”記住)!它在命令她記住!記住那個墜落的黃昏,記住衣櫃門後赤裸的真相!恐懼像毒蛇噬咬心臟,她抓起手邊沉重的黃銅燭台,用儘全身力氣砸向窗戶!玻璃碎裂的巨響中,鳥影一閃而沒。她喘息著探出頭,月光下,泥地上隻餘幾片零落的綠色羽毛,和一隻破碎的金絲眼鏡——那是米哈伊爾從不離身的眼鏡,鏡片在月光下反射著寒光,如同他最後望向她的、難以置信的眼神。棺材?她惶然四顧,書房裡空空如也,隻有壁爐架上米哈伊爾的大幅遺像在陰影中沉默。她顫抖著撐開一把巨大的黑傘,仿佛能擋住無形的追索,踉蹌著衝出書房,隻想逃離這棟被記憶和鬼魂填滿的巨獸。
走廊儘頭,仆人房門縫裡透出昏黃的光,隱約傳來壓抑的、小貓似的啜泣。葉蓮娜的腳步頓住,心口像被那啜泣聲攥緊。她鬼使神差地走向自己臥室,目光落在窗台魚缸上。兩條金魚在渾濁的水中無意識地遊弋,魚鰓開合,如同兩個沉默的、等待審判的靈魂。一個荒誕絕倫的念頭毒蛇般鑽入腦海:罪孽,是否也能像魚一樣,被烹煮、被吞咽、最終被消化殆儘?她擰開手邊僅剩的一瓶紅酒,鮮紅的液體如同凝固的血,汩汩注入清澈的魚缸。金魚在驟然渾濁的水中驚惶亂竄,鰓部急速翕張。葉蓮娜屏住呼吸,死死盯著。一分鐘,兩分鐘……金魚沒有翻起慘白的肚皮,反而在血色的水中頑強地擺尾。希望瞬間化為更深的絕望與暴戾。“沒用的畜生!”她低吼著,一把掀翻魚缸。玻璃碎裂,水和魚潑灑在地板上。她抓起壁爐邊的撥火棍,瘋狂地攪動著地板上那片狼藉的“血池”,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罪愆都“收汁”熬乾。就在這時,那壓抑的啜泣聲不知何時已蔓延至她耳邊,清晰得如同貼在耳廓上,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留聲機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流淌出的,是葬禮上那首沉重、莊嚴、步步緊逼的東正教安魂曲。葉蓮娜丟開撥火棍,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深深插進濕漉漉的頭發裡。她看著滿地狼藉,看著水漬蜿蜒如同血跡,一個念頭無比清晰:結束吧。讓火焰帶走一切——這房子,這回憶,這無處不在的啄木鳥,還有她自己。
她平靜地走向壁爐,從引火的鬆明中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條。赤紅的火苗貪婪地舔舐著厚重的絲絨窗簾。火舌瞬間騰起,發出歡快而猙獰的“劈啪”聲,迅速爬上雕花的木牆板,舔舐著米哈伊爾和她年輕時的合影。濃煙滾滾,熱浪灼人。葉蓮娜最後環顧這燃燒的囚籠——牆上聖像畫中聖徒悲憫的眼睛在火光中扭曲,壁爐架上米哈伊爾的遺像被濃煙籠罩。她抓起一個簡單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衝向大門。自由,隻隔著這道燃燒的門。
然而,院中那輛黑色的“海鷗”轎車,引擎蓋冰冷。鑰匙轉動,隻有一聲沉悶而無望的“哢噠”。再試,仍是死寂。她瘋狂地拍打著方向盤,指甲在皮革上刮出刺耳的聲音。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抬頭望去,莊園小樓已化作巨大的火炬,火光映紅了半個下諾夫哥羅德的夜空,濃煙滾滾升騰,如同地獄升起的信號。就在這時,“篤!篤!篤!”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她猛地回頭,心臟幾乎停跳——引擎蓋上,赫然立著那隻綠羽紅冠的啄木鳥!它小小的頭顱微微側著,黑豆般的眼睛在火光中閃爍著非人的光芒。它開始敲擊,不是木頭,而是冰冷的金屬引擎蓋,發出“梆!梆!梆!”的悶響。接著,第二隻、第三隻……從燃燒的橡樹上,從濃煙彌漫的夜空中,無數隻一模一樣的綠羽啄木鳥如同被地獄號角召喚的幽靈軍團,紛紛落在車頂、引擎蓋、後視鏡上。它們整齊劃一地,用尖喙敲擊著冰冷的金屬車身,彙成一片令人頭皮炸裂的、震耳欲聾的“篤篤”聲浪。那節奏,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節奏,是摩斯密碼!是“Пohn”記住)!一遍又一遍,如同命運的喪鐘在她腦髓裡震蕩。葉蓮娜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尖叫,行李箱從無力的手中滑落,砸在雪地上。她踉蹌著後退,退離那燃燒的囚籠,退離那金屬的喪鐘,退向身後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煉獄入口的、她親手點燃的莊園。
烈焰已吞噬了大半棟建築,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葉蓮娜卻像被無形的繩索牽引,一步步踏過燃燒的門檻。濃煙嗆得她睜不開眼,熱浪舔舐著她的皮膚。她跌跌撞撞穿過火焰舔舐的客廳,目標明確地衝向那間書房——那個罪惡誕生的巢穴。門框在燃燒,她衝了進去。火舌在牆壁、書架上狂舞,吞噬著賬本、照片、所有物證。然而,在書房角落,那麵厚重的橡木衣櫃,竟奇跡般地沒有被大火完全吞噬,隻是邊緣焦黑卷曲。櫃門虛掩著,門縫裡,透出一點微弱、搖曳的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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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蓮娜在離衣櫃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火光映著她臉上縱橫的淚痕和煙灰。她看著那扇門,仿佛看到了時間的裂隙。她緩緩地、極其平靜地,拉過一張唯一幸存的、焦黑的扶手椅,拂去上麵的灰燼,坐了下來。火焰在她四周升騰,劈啪作響,熱浪滾滾,她的黑裙下擺已被燎焦。她隻是靜靜坐著,隔著跳動的火舌,凝視著那扇虛掩的櫃門。門內,燭光搖曳,隱約可見一個赤裸男人的輪廓,佝僂著,蜷縮在衣櫃深處的陰影裡——是格裡沙,那個幽靈,那個共犯,那個她永遠無法擺脫的鏡像。火焰的咆哮聲中,那“篤!篤!篤!”的敲擊聲並未消失,反而穿透烈焰,從四麵八方湧來,從燃燒的房梁上,從翻卷的窗簾裡,甚至從她自己的胸腔深處響起。無數隻綠羽紅冠的啄木鳥,在火焰的背景中飛舞、盤旋,它們的喙尖閃爍著幽綠的光,敲擊著虛空,敲擊著命運,敲擊著每一個試圖埋葬的真相。葉蓮娜抬起布滿煙灰和淚痕的臉,望向那團將她徹底包圍的、溫暖又致命的火焰。她的嘴唇翕動,聲音輕得幾乎被火焰吞沒,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米沙……是我推了你……是我……”
火焰猛地向上一竄,發出巨大的轟鳴,仿佛天地都在回應這遲來的、沉重的懺悔。櫃門在烈焰中徹底洞開,裡麵的燭光驟然明亮了一瞬,映出格裡沙驚惶扭曲的臉,隨即被翻湧的濃煙吞沒。葉蓮娜閉上眼,不再看,不再逃。她挺直背脊,像一尊在熔爐中重塑的雕像,任由那灼熱的、帶著伏爾加河寒氣與罪孽灰燼的火焰,溫柔而徹底地擁抱她。她終於明白,那隻啄木鳥並非來自地獄,它早已在她自己的胸膛裡築了巢,它的喙,就是她無法安息的良知。打死一隻,還會有千萬隻從灰燼中重生——隻要真相一日未被言說,這敲擊便永無休止。
下諾夫哥羅德的清晨,灰白而寒冷。伏爾加河麵漂浮著未凍實的冰淩,緩慢地移動。伊萬諾夫莊園隻剩一片焦黑的巨大廢墟,斷壁殘垣冒著縷縷青煙,散發出木頭、織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絕望的氣息。灰燼覆蓋著積雪,一片死寂。最先發現廢墟異樣的,是隔壁虔誠的老裁縫瓦西裡·彼得羅維奇。他每天清晨都要在河邊做一套古老的體操,風雨無阻。這天,刺鼻的焦糊味讓他停下動作。他眯起昏花的老眼,望向那片仍在冒煙的黑色瘡疤。
廢墟中央,奇跡般地,那棵曾掛過啄木鳥的老橡樹竟未完全燒毀,焦黑的主乾倔強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樹根旁,厚厚的灰燼和積雪覆蓋下,隱約露出一角。瓦西裡拄著拐杖,顫巍巍地靠近。他撥開溫熱的灰燼,露出兩具緊緊依偎、已被烈火徹底扭曲碳化的軀體。一具高大,即使碳化也保持著一種固執的輪廓;另一具纖細,手臂似乎曾試圖環抱前者。在他們焦黑的手邊,散落著幾片奇特的、未曾被焚毀的綠色羽毛,在灰白的雪地上,綠得驚心動魄,如同凝固的、不肯熄滅的幽光。瓦西裡畫了個十字,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淌下溝壑縱橫的臉頰。他彎下腰,用枯枝般的手,極其輕柔地拂去覆蓋在那兩具焦黑骸骨上的一層薄薄的、帶著火星餘溫的灰燼。灰燼下,緊緊交疊的骨指間,竟緊緊攥著一把小小的、被熏得烏黑的黃銅鑰匙。鑰匙的齒紋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弱卻執拗的光。
遠處,伏爾加河冰層下,水流沉悶地湧動,仿佛大地深處,仍有某種固執的敲擊,正穿透厚厚的凍土與灰燼,一下,又一下,永無休止。那不是鳥喙,是人心深處,永不肯安眠的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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