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的初冬,列寧格勒的寒風像一群被放逐的幽靈,在涅瓦河畔的街巷間遊蕩。霜雪覆蓋的屋頂如同凍僵的巨獸脊背,壓得整座城市喘不過氣。在瓦西裡島上,一座灰撲撲的五層公寓樓蜷縮在街角,它的磚牆斑駁,窗戶糊著舊報紙,每扇窗後都透出昏黃的燈光,像垂死人的眼睛。這座樓建於沙皇時代,如今是典型的蘇聯集體公寓——一個由十六戶人家共享的籠子。走廊狹窄得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廚房和廁所是公用的戰場,水龍頭滴答作響,如同時間的喪鐘。空氣中永遠彌漫著卷心菜湯、劣質煙草和潮濕羊毛的混合氣味,那是市井生活最赤裸的壓迫:你無法呼吸,卻必須活下去。
住在這裡的伊萬·彼得羅維奇·索科洛夫,是個六十七歲的退休曆史教師。他瘦高個子,背微駝,鼻梁上架著一副磨花的圓眼鏡,鏡片後藏著一雙總在思索的眼睛。伊萬的房間在三樓儘頭,不足十平方米,卻塞滿了書:書架從地板頂到天花板,書堆在椅子上、床上,甚至窗台上。這些書是他的堡壘,也是他的牢籠。他曾在列寧格勒大學教了三十年俄國史,能背誦普希金的每一行詩,細數基輔羅斯的每一場戰役,甚至知道十二世紀諾夫哥羅德商隊的關稅細節。但革命和戰爭奪走了他的妻子和兒子,隻留下這些泛黃的紙頁。鄰居們叫他“教授”,語氣裡混著敬畏與不屑。在集體公寓的日常裡,知識是種奢侈,而奢侈招人嫉恨。
伊萬初來時,曾天真地想點亮這黑暗的角落。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在基洛夫工廠乾了二十年車床的壯漢,常在公共廚房抱怨配給麵包太硬。伊萬會放下茶杯,溫和地說:“謝爾蓋兄弟,這讓我想起一八一二年拿破侖撤退時,俄國農民用黑麥麵包當武器的故事……”謝爾蓋卻粗暴地打斷:“閉嘴,老學究!麵包就是麵包,曆史填不飽肚子。”安娜·瓦西裡耶夫娜,守寡的清潔工,為兒子參軍的事哭泣時,伊萬引用托爾斯泰安慰她:“安娜,戰爭是曆史的膿瘡,但人性的光輝……”安娜卻抹著眼淚啐道:“你懂什麼?你兒子活著,我兒子在斯大林格勒爛泥裡!”伊萬的善意像雪球滾進火爐,瞬間蒸發。漸漸,鄰居們學會了繞著他走。走廊裡,他腳步聲響起時,門會“砰”地關上;廚房排隊打水,人們突然記起忘了關煤氣。市井的壓迫不是刀劍,是無聲的冰水,一滴一滴,凍僵你的靈魂。
那年十一月,列寧格勒的雪下得格外早。伊萬在舊貨市場淘到一本破舊的書,封麵燙金字母已剝落,隻餘下模糊的紋路。攤主是個獨眼老頭,裹著肮臟的氈靴,他神秘兮兮地說:“這書來自普斯科夫的修道院,隻賣給你,伊萬·彼得羅維奇——它認得讀書人。”伊萬付了三盧布,書輕得像片枯葉。回家後,他拂去灰塵,露出標題:《東斯拉夫民間秘聞錄》。書頁脆黃,插圖是扭曲的森林精怪和長著人眼的月亮。他本以為是民俗學資料,但第一行字就攫住了他:“知識是火,火能暖人,也能焚屋。智者慎言,愚者自縛。”伊萬笑了,這不過是迷信。他連夜研讀,發現書中記載著許多失傳的諺語和儀式,比如如何用樺樹枝驅邪,或在冬至夜對月亮低語願望。他決定試一試——不是為迷信,而是為融入。鄰居們信這些,他想,用他們的語言,或許能重建橋梁。
第二天傍晚,伊萬在公共廚房熬著稀粥。謝爾蓋正罵罵咧咧地修水龍頭,安娜在搓洗衣服。伊萬清清嗓子:“朋友們,今天是謝肉節前夜,按普斯科夫的老傳統,我們該把第一勺粥灑在地上,敬土地神,保佑來年豐收。”他舀起一勺,鄭重地倒在油膩的地板上。謝爾蓋猛地抬頭,臉漲得豬肝色:“你瘋了?糧食是國家的,糟蹋它犯法!土地神?呸!那是沙皇的毒藥!”安娜也縮回手,肥皂水滴在圍裙上:“伊萬·彼得羅維奇,教堂都關了,你還搞這些黑魔法?”伊萬耐心解釋:“這不是魔法,是文化遺產……”話未說完,謝爾蓋一拳砸在水槽上,鏽水濺了伊萬一身:“閉上你的嘴!我們工人用雙手建設社會主義,不靠鬼神!”人群聚攏,眼神像刀子。伊萬退回房間,心沉甸甸的。書頁在燈下泛著幽光,他翻到一頁:“當眾人拒斥真理,愚昧的幽靈將蘇醒。”他以為是隱喻,沒在意。
怪事始於第三夜。伊萬被一陣刮擦聲驚醒,像老鼠在啃牆,卻更尖利。他點燃油燈,發現書架上的《戰爭與和平》散落在地,書頁撕得粉碎。窗玻璃結滿冰花,竟映出模糊的鬼臉——歪嘴斜眼,舌頭耷拉到下巴。他揉揉眼,鬼臉消失了。次日早餐時,安娜尖叫著衝進走廊:她晾在廚房的床單全被染成血紅色,水槽裡漂浮著死烏鴉。謝爾蓋的扳手不翼而飛,卻在他枕下找到,沾滿黑泥。恐慌像黴菌蔓延。鄰居們開會,集體公寓的“委員會”——由謝爾蓋、安娜和退休鉗工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組成——指控伊萬:“是你搞的鬼!那本邪書招來了災禍!”伊萬辯解:“科學能解釋一切,也許是管道漏氣……”謝爾蓋吼道:“又是你的科學!昨天灑粥,今天死鳥,明天是不是要挖我們祖墳?”米哈伊爾,這個平日沉默的老頭,突然顫巍巍地說:“我祖父在斯摩棱斯克見過這種事……是‘無言者’回來了。”眾人倒吸冷氣。“無言者”是東斯拉夫傳說:一個因多嘴被全村活埋的智者,死後化作幽靈,懲罰所有炫耀知識的人。伊萬想反駁,但安娜的眼淚和謝爾蓋的拳頭讓他閉嘴。他回到房間,書自動翻到一頁,墨字浮現:“他們不需要真理,隻需安寧。要麼沉默,要麼用他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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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寒流刺骨。伊萬裹著毯子讀書,油燈忽明忽暗。書頁上字跡蠕動,聚成一行:“你聽見市井的低語了嗎?”他側耳,走廊傳來竊竊私語,不是人聲,是無數細碎的摩擦,像蟲群爬行。門縫下滲進黑霧,凝成一個矮小人影——它沒有臉,隻有一張巨大的嘴,嘴角咧到耳根,牙齒是碎玻璃片。它飄近,聲音如生鏽的門軸:“伊萬·彼得羅維奇……你懂太多,卻不懂人。”伊萬顫抖:“你……你是誰?”鬼影的嘴開合:“我是這棟樓的呼吸,是十六戶人家的恐懼和無知。他們怕你的知識,像怕冬天的狼。你糾正他們的錯,卻不知錯是他們的鎧甲。”它指向窗外:雪地裡,鄰居們的剪影在跳舞,動作僵硬如木偶,嘴裡哼著走調的《國際歌》,眼睛空洞。鬼影繼續:“謝爾蓋在工廠偷零件換伏特加,安娜藏了黑市黃油,米哈伊爾的兒子逃兵役……你的真理會撕碎他們的安寧。他們寧願活在謊言裡,因為謊言暖和。”伊萬爭辯:“但真相能解放他們!”鬼影大笑,笑聲震得書架搖晃:“解放?看看你的手!你教學生曆史,可你的兒子死在前線,你救不了他。知識救不了任何人,隻製造孤獨。”它逼近,黑霧纏上伊萬的腳踝:“選擇吧,老頭。要麼閉嘴,像他們一樣蠢;要麼用他們的語言——把知識嚼碎,喂給他們當糊糊。否則,我吃掉你的舌頭。”
伊萬癱坐在地,冷汗浸透襯衫。他想起亡妻臨終的話:“伊萬,有時沉默是最大的慈悲。”第二天,他撕掉《秘聞錄》的書頁,燒成灰撒進涅瓦河。在廚房,謝爾蓋抱怨麵包配給少,伊萬隻點頭:“是啊,真難。”安娜哭訴兒子沒來信,他拍拍她肩:“戰爭……總會結束的。”鄰居們驚訝,繼而得意。謝爾蓋拍他背:“早這樣多好!知識?狗屁不如一勺豬油!”市井的壓迫鬆動了,伊萬以為勝利了。但夜晚,鬼影再現,更龐大,嘴咧到天花板:“偽善!你的心還在說教。沉默不是投降,是背叛真理。用他們的語言,不是當啞巴,是把火種藏進灰裡。”它逼伊萬發誓:從此隻說俗諺,隻講家長裡短,把普希金換成“老天爺保佑”。
伊萬屈服了。他成了公寓的“新伊萬”。謝爾蓋修收音機時,他不再提馬可尼發明,隻說:“機器和女人一樣,彆太較真。”安娜燉菜糊了,他附和:“糊塗點好,省得操心。”鄰居們接納了他,甚至邀請他喝劣質伏特加。一個雪夜,大家擠在公共客廳聽廣播,播音員念著赫魯曉夫的講話。謝爾蓋醉醺醺地喊:“領袖說集體農莊好,那就一定好!我祖父在烏拉爾種地,餓死時可沒人管!”眾人哄笑。伊萬心頭一熱,脫口而出:“謝爾蓋,曆史證明,強製集體化造成一九三二年大饑荒,烏克蘭……”話未完,燈光驟滅。黑暗中,鬼影暴漲,黑霧裹住整個房間。鄰居們僵住,眼珠上翻,嘴角淌著白沫,齊聲念誦:“閉嘴!閉嘴!閉嘴!”鬼影的巨口咬向伊萬:“你忘了誓言!知識是病毒,必須根除!”
伊萬逃回房間,反鎖門。書架轟然倒塌,書頁如黑蝶飛舞,自動拚成字句:“最後機會:用他們的語言,或成為我們。”他顫抖著寫紙條:“謝爾蓋,麵包硬?試試泡在湯裡,我奶奶的法子。”塞進門縫。門外寂靜。他以為安全了,卻聽見鄰居們的腳步聲聚集。門被撞開,謝爾蓋帶頭,眼睛血紅,手裡攥著扳手;安娜舉著洗衣棒;連瘸腿的米哈伊爾都拄著拐杖。他們臉上帶著詭異的笑,聲音統一如合唱:“伊萬·彼得羅維奇,你教我們知識……現在,我們教你沉默。”扳手砸下時,伊萬不躲。劇痛中,他看見鬼影融入鄰居們的身體,他們的影子在牆上扭曲成多頭怪物。意識消散前,他聽見鬼影的低語:“歡迎回家,新無言者。”
伊萬沒死,卻消失了。他的房間被查封,書全燒了,灰燼撒在公寓院子裡。鄰居們生活如常,但多了一絲說不出的陰冷。謝爾蓋不再偷零件,卻總在夜半對著牆角喃喃自語;安娜的床單永遠洗不乾淨,晾著時滴下黑水;米哈伊爾的收音機隻播沙沙聲,偶爾漏出伊萬的聲音:“一八一二年……”最怪的是新住戶——一個叫葉蓮娜的年輕女教師。她搬進伊萬的舊屋,試圖組織讀書會。第一晚,她剛說“同誌們,讓我們討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燈就滅了。黑暗中,十六戶人家的腳步聲在走廊彙合,敲她的門,節奏整齊:“閉嘴……閉嘴……閉嘴……”葉蓮娜逃走了。從此,公寓再沒人提書。廚房裡,謝爾蓋教孩子們唱新編的兒歌:“多說話的烏鴉,被雪埋掉;閉緊嘴的老鼠,吃到麵包。”安娜搓衣服時哼著:“知道太多?棺材釘牢。”
列寧格勒的冬天持續著。涅瓦河凍成鐵板,寒風卷起雪沫,拍打著公寓的窗戶。在瓦西裡島的這座灰樓裡,知識成了最危險的傳染病。而夜深人靜時,如果你貼在門上聽,會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混在鄰居們的鼾聲裡,輕輕念誦普希金的詩句。但第二天問起,所有人都搖頭:“沒聽見。你耳鳴了,同誌。”他們擠在公共廚房,分享一碗稀粥,蒸汽模糊了玻璃。窗外,雪地反射著月光,隱約映出十七個影子——十六個矮小佝僂,簇擁著一個高瘦的,正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做著“噓”的手勢。市井的壓迫從未如此溫暖,也從未如此冰冷。因為在這裡,沉默不是金,是生鏽的鎖鏈,而鎖鏈的另一端,拴著所有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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