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彝韻:山水間的血脈長歌
晨霧像被金沙江浸潤過的棉絮,漫過涼山的褶皺時,總先與鬆枝上的經幡相遇。紅、黃、白三色布條在風裡舒展,像無數雙眼睛,望著山坳裡升起的炊煙。巴蜀大地的西南角,這片被稱為“涼山”的土地,藏著彝族最鮮活的模樣——黑與白的舊影在火塘邊漸淡,諾蘇的鷹嘯掠過梯田,古侯與曲涅的遷徙歌還在山穀回響,扯勒部的繡花針與紅彝的血糯香,都在時光裡釀成了獨有的韻味。
一、黑與白:火塘邊褪色的往事
美姑縣的集市總在雞叫頭遍時蘇醒。八十多歲的阿普披著洗得發白的察爾瓦,坐在青石板上抽旱煙,牛角煙杆的銅鍋被熏得烏黑。他說自己見過“諾夥”與“曲諾”並存的年月,那時的涼山,連風都帶著等級的味道。
1.黑彝的銀刀與白彝的紡錘
黑彝“諾夥”的土掌房總建在山梁最高處,牆基用青石板壘三層,屋簷下懸著麂子頭骨與銅鈴,風一吹,鈴聲能傳半裡地。阿普小時候跟著父親去給黑彝家送土豆,遠遠看見穿黑色長袍的諾夥站在門檻上,腰間的銀腰刀在太陽下閃寒光,“得低著頭走路,說話聲音不能高過對方的煙杆”。那些諾夥不事農耕,卻掌管著山林與土地,他們的家支會議在火塘邊召開,鬆木火光照著一張張嚴肅的臉,討論的是哪家的姑娘該嫁給哪個家支,哪家的牛羊該賠償多少——這些決定,白彝“曲諾”隻能在籬笆外聽著,連插嘴的資格都沒有。
曲諾的房子多在山坳低處,泥土夯的牆,屋頂蓋著鬆針與茅草,遠遠望去像一群伏在地上的土撥鼠。阿普的母親是曲諾,一輩子都在織羊毛氈,手指被紡錘磨出厚厚的繭。“她織的氈子,最好的要送給黑彝家,次等的才留著自己用。”有次母親織了塊帶太陽紋的氈子,被黑彝頭人看見,誇了句“手藝不錯”,母親當晚就把氈子拆了重織,說“曲諾不配用這麼好的花紋”。
2.火塘邊的暖意
但等級的界限,總在煙火裡悄悄變軟。阿普十二歲那年山洪暴發,黑彝家的糧倉被衝垮,曲諾們連夜背著土豆往山上送。他親眼看見頭人的妻子接過母親遞來的土豆,第一次沒有讓母親磕頭,還塞給她一塊紅糖。“那糖甜得燒心,”阿普至今記得,“母親說,原來黑彝的手,也是暖的。”
1956年的春天來得特彆早,涼山的雪還沒化儘,工作隊的紅旗就插遍了山寨。阿普看見黑彝頭人把腰刀交給工作隊,看見曲諾們第一次走進諾夥的土掌房,看見火塘邊坐滿了不同“等級”的人,同吃一鍋土豆,同喝一壇杆杆酒。“從那天起,察爾瓦的顏色再也分不出高低了。”老人磕掉煙灰,把察爾瓦往身上裹了裹,“現在穿黑穿白,隻看自己喜歡。”去年火把節,阿普的孫子穿著白色察爾瓦,和黑彝頭人的曾孫手拉手跳舞,兩個孩子的影子在火光裡疊在一起,像兩團跳動的火苗。
二、諾蘇:鷹與火塘的子民
西昌城外的火把節,總能看見最鮮活的諾蘇。男人們頭上纏著青布“英雄結”,尖角翹得老高,像要刺破夜空;女人們的百褶裙掃過地麵,銀飾叮當作響,混著火把的劈啪聲,成了最熱鬨的旋律。“我們諾蘇,生下來就帶著火的性子。”二十歲的阿依邊跳邊喊,裙擺上的紅黃花紋在火光裡跳動,像燃燒的火焰。
1.畢摩的經卷與鷹的圖騰
諾蘇是四川彝族最龐大的支係,從大涼山腹地到鹽源的草甸,到處都能聽見“諾蘇”的自稱。他們的黑不是沉悶的黑,是夜空般深邃的底色,上麵繡著太陽紋、火焰紋、鷹紋——這些圖案藏著他們的密碼:太陽是生命的源,火焰是溫暖的根,鷹是自由的魂。
喜德縣的畢摩阿侯,保存著一本傳了七代的彝文經卷。羊皮封麵已經發黑,上麵用朱砂畫著星圖,翻開時能聞到陳舊的墨香與鬆木的味道。“這是我們的《指路經》,人去世後,畢摩要念著它,指引靈魂回到祖先的地方。”阿侯戴著藍布頭巾,手持銅鈴,在祖靈房前跳起儀式舞。他的法衣上繡著二十八宿,每走一步,銅鈴就響一聲,像是在跟祖先對話。去年村裡有人去世,阿侯念了三天三夜的經,聲音沙啞卻堅定,“哪怕現代有了醫院,諾蘇人還是信,靈魂的路,得由畢摩來引。”
鹽源縣的山穀裡,放羊的諾蘇漢子總在腰間掛個鷹形木雕。“這是爺爺刻的,諾蘇人走到哪,鷹就護到哪。”木雕的眼睛是用黑曜石做的,在陽光下閃著光,像真的要展翅飛走。他說小時候跟著父親打獵,看見雄鷹在懸崖上築巢,“父親說,鷹能看見最遠的山,諾蘇人要像鷹一樣,心裡裝著整個涼山。”現在雖然不讓打獵了,他還是會帶著木雕上山,“看見它,就像父親在身邊。”
2.家支的溫度
諾蘇人對“家支”的執念,比山還深。阿依的家支是“沙馬”,她說全涼山的沙馬家支有上萬人,哪怕在成都的街頭遇見,隻要報上家支名號,就能被拉去家裡喝杆杆酒。去年我在鹽源的山穀裡迷了路,放羊的諾蘇漢子聽見我說認識阿依,二話不說把我往家帶。他的土坯房裡,火塘永遠燒得旺,銅鍋裡燉著羊肉,蘿卜在湯裡翻滾,香氣能勾著人往屋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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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蘇人待客,要有‘三熱’:熱炕、熱飯、熱酒。”漢子倒酒時,酒液順著竹製的杆杆酒器流進碗裡,帶著淡淡的蕎麥香。喝到半夜,他從炕頭摸出個布包,裡麵是家支的譜係圖,用彝文寫在麻布上,名字密密麻麻排了幾十代。“這是我們的根,哪怕走得再遠,也不能忘了自己是誰的後人。”他指著其中一個名字說,那是他爺爺,當年為了保護家支的羊群,和豹子搏鬥過。
在普格縣的村寨,見過諾蘇人“打冤家”的老照片。黑白影像裡,男人們舉著長矛,臉上畫著圖騰,卻在照片邊緣看見個穿諾蘇服飾的女人,正往雙方中間扔蕎麵餅。“以前家支間有矛盾,女人出麵送塊餅,就能停火談判。”當地老人說,“諾蘇人再凶,也敬三樣:老人的話、女人的善、祖先的規矩。”現在家支間沒了矛盾,女人們還是會在節日裡做蕎麵餅,送給鄰裡,“餅是圓的,日子也要圓圓滿滿。”
三、古侯與曲涅:遷徙路上的兄弟歌
雷波縣的懸崖上,有處岩畫被雨水衝刷得模糊,卻依然能看出隊列的形狀:人們背著行囊,牽著牛羊,沿著山路向上走。當地畢摩說,這畫的是古侯與曲涅的遷徙路——就像漢族的炎黃傳說,涼山彝族的根,藏在這兩個部落的故事裡。
1.過江的記憶
“古侯和曲涅是兩兄弟,住在雲南烏蒙山時,夢見神鷹叼著太陽往北方飛。”冕寧縣的阿支老人坐在火塘邊,煙杆在手裡轉著圈,“醒來就決定搬家,要去找那片有太陽的土地。”遷徙的路走了三年,渡金沙江時,江水漲得像要吞掉一切,古侯部落的人踩著木筏,曲涅部落的人牽著馬,手拉手才上了岸。現在涼山人還能從老人的講述裡分清血脈:古侯的後人走路步子大,因為當年在前麵開路;曲涅的後人說話聲音響,因為要在後麵吆喝趕馬。
雷波縣的古侯後人,至今保留著“過江”的儀式。每年農曆六月,他們會在金沙江畔擺上酒和肉,畢摩念著《遷徙經》,模擬當年渡江的場景。年輕人踩著石頭過河,老人在岸邊唱《過江謠》:“江水滔滔浪拍岸,祖先牽手過難關……”去年我趕上這個儀式,看見穿傳統服飾的古侯人舉著木筏模型,在沙灘上奔跑,呐喊聲驚飛了江邊的水鳥,“哪怕過了千年,也不能忘了祖先的難。”
冕寧縣的曲涅部落,把最好的土豆種子叫“過江籽”。“這是祖先當年藏在竹筒裡帶過來的,”農戶說,每年播種前,要選最大最圓的土豆,用紅布包著放在神龕上,“祈求祖先保佑,土豆長得比拳頭還大。”去年他們的土豆豐收,最大的一個有三斤重,村裡人把它當成“神薯”,擺在祠堂裡供了三天,“這是祖先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2.融在一起的煙火
古侯與曲涅的差彆,藏在細節裡。古侯家支辦喪事要吹長號,號聲嗚嗚咽咽,能傳到幾裡外;曲涅家支則彈月琴,琴聲裡帶著溫柔。但更多時候,他們早就是一家人。布拖縣的火把節上,古侯的姑娘和曲涅的小夥手拉手跳舞,裙擺揚起的塵土混在一起,火把的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遠古的祖先在歡笑。
“古侯和曲涅,就像左手和右手。”雷波的老人說,他年輕時去冕寧走親戚,對方殺了最肥的羊,酒喝到興頭,親戚突然唱起《過江謠》,他跟著唱,唱到“江水涼透腳底板”時,兩人都紅了眼眶。現在,他們的孩子在同一個學校讀書,說同樣的彝語,沒人再刻意分清誰是古侯、誰是曲涅——就像金沙江的水,早把兩支部落的故事,融成了一條河。去年布拖縣修公路,古侯和曲涅的人一起搬石頭,一起吃大鍋飯,工地上的號子聲裡,分不清是古侯的調還是曲涅的腔,隻覺得像山風一樣有力。
四、扯勒部:川南山水裡的錦繡
敘永縣的老街鋪著青石板,雨一淋就泛出光。街角的“張記繡坊”裡,扯勒部的阿婆正用五彩絲線繡鞋墊,針腳細密得像魚鱗,圖案裡既有彝族的太陽紋,又有漢族的喜鵲登梅。“這是‘扯勒繡’,要把山的青、水的綠、花的紅,都繡進去。”阿婆的手指關節有些變形,卻捏著繡花針靈活穿梭,絲線在布麵上開出一朵朵花。
1.彝漢揉出的溫柔
扯勒部是四川彝族的“南方支係”,從貴州畢節遷徙到川南的敘永、古藺,在這片山水裡紮下根。他們的服飾像川南的春天,女人的頭巾鑲著紅邊,裙子上拚著七彩土布,走起路來像蝴蝶展翅;男人穿對襟藍布衫,腰間紅腰帶繡著“福祿”二字,是彝漢文化揉出的溫柔。
古藺縣的扯勒部村寨,村口有棵黃葛樹需三人合抱,樹乾上掛著紅布條。老人說,這是祖先遷徙時種下的“風水樹”,樹有多粗,扯勒部的根就有多深。每年“祭樹節”,全寨人圍著黃葛樹唱歌,孩子們往樹上掛紅布,祈求風調雨順。去年我趕上這個節日,看見穿新衣的姑娘們跳“踩堂舞”,腳步踩著鼓點,銀飾叮當響,歌詞裡混著彝語和川南方言:“黃葛樹,快快長,保佑我們多打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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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永縣的“扯勒婚俗”最有意思。新郎要穿彝族對襟衫,戴漢族禮帽;新娘的嫁衣繡著彝文“吉祥”,卻蓋著漢族紅蓋頭。迎親時,男方要帶“三禮”:彝族的杆杆酒、漢族的糕點、苗族的繡花帕,“要讓周邊的兄弟民族都知道,扯勒部的婚事,是大家的喜事。”去年參加村裡的婚禮,看見新郎用彝語唱情歌,新娘用川南話回應,賓客們笑得前仰後合,說“這才是過日子的調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