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煙火裡的智慧
扯勒部的人懂生意,也懂生活。敘永的集市上,他們的攤位總最熱鬨:賣草藥的老婆婆背著竹簍,用帶著彝語口音的四川話吆喝“天麻補氣血哦”;打銀器的小夥敲著小錘,銀鐲子上一邊刻彝文“吉祥”,一邊刻漢字“平安”。最絕的是“扯勒米酒”,用糯米和高粱混釀,裝在土陶壇裡,開壇時香氣能飄半條街。
“我們扯勒人,像山間的藤,能纏樹,也能繞石。”古藺的釀酒師傅說,他的酒坊傳了四代,秘訣是“三借”:借漢族的酒曲、借苗族的蒸餾法、借彝族的陶壇儲存。釀出的酒,既有川酒的烈,又有彝酒的綿,去年還得了省裡的獎。現在,他的兒子在網上賣酒,直播間裡擺著扯勒部的繡花布,下單就送塊繡著太陽紋的杯墊,“要讓全國人都知道,川南有個會釀酒的扯勒部。”
敘永的老街上,還有家“扯勒銀鋪”,老板能打彝族的太陽紋手鐲,也能做漢族的龍鳳呈祥銀鎖。“客人要啥樣,我就打啥樣,”老板笑著說,他的手藝是爺爺傳的,爺爺年輕時跟著漢族師傅學過,“手藝不分民族,能讓人喜歡就好。”去年有個外國遊客來買銀飾,他特意在銀片上刻了彝文“友誼”,遊客看不懂,卻寶貝得很,說“這上麵有中國的味道”。
五、紅彝:金沙江邊的火焰人家
攀枝花的金沙江畔,紅彝的村寨像撒在山坡上的瑪瑙。阿署達村的房屋刷著紅漆,屋簷下掛著玉米串,金黃的穗子在風裡搖晃,與紅彝姑娘的雞冠帽相映成趣。“我們的紅,是太陽給的。”村裡的阿婆摸著孫女的帽子說,銀泡在陽光下閃著光,紅絨球像一團團小火苗。
1.遷徙的紅
紅彝自稱“乃蘇頗”,明朝洪武年間從南京遷徙而來。村口的黃葛樹已有六百歲,樹洞能容下兩個孩子,老人們說,當年祖先就在這樹下搭起第一座草房。樹旁的石碑刻著遷徙路線,箭頭從江蘇指向四川,像一條看不見的血脈,連著遙遠的故鄉。
紅彝的“紅”藏在細節裡。女子的百褶裙用七彩土布拚縫,裙擺繡著“江水紋”,據說是為了記住渡過的金沙江;腰間的紅腰帶用羊毛紡成,要纏七圈,寓意“七步平安”。最特彆的是“雞冠帽”,硬布做的帽架上綴滿銀泡,紅流蘇垂到肩頭,“這是金鳳凰變的,當年它引路,我們才躲過瘴氣。”阿婆指著帽頂的紅絨球,眼裡閃著光。去年村裡的姑娘們做了新帽子,在銀泡裡嵌了小ed燈,晚上跳舞時亮閃閃的,“既要像祖先那樣守著紅,也要像年輕人那樣追著光。”
2.紅糯飯裡的日子
紅彝人過年,要把日子過成紅色。除夕前三天,阿署達村的炊煙就帶著特殊的香氣——那是血糯飯的味道。淩晨五點,各家的灶台就亮起了火光,男人們負責殺豬,將溫熱的豬血盛在陶盆裡,女人們則把浸泡了整夜的糯米倒進豬血中,雙手反複揉搓,直到每粒米都裹上猩紅的外衣。
“豬血要鮮,糯米要圓,還得加把紅米,”阿婆邊揉米邊念叨,她的指甲縫裡總嵌著紅色的米漿,像是常年戴著紅戒指,“這樣蒸出來的飯,紅得紮實,日子才能紅火。”蒸飯用的是竹製蒸籠,鋪著新鮮的芭蕉葉,蒸汽從籠蓋的縫隙裡鑽出來,帶著芭蕉葉的清香和豬血的醇厚,在廚房裡繞成一團暖霧。
蒸好的血糯飯盛在竹簸箕裡,紅得發亮,像一顆顆凝固的太陽。孩子們早就圍著灶台轉,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捏起一團塞進嘴裡,糯米的黏甜混著豬血的微腥,是紅彝孩子最惦記的年味。阿婆會把糯飯分成小份,讓孩子們送給鄰裡,“一家的紅不算紅,百家的紅才叫年”。去年我在村裡,親眼見七歲的小姑娘阿果捧著糯飯,踮腳敲鄰居家的門,門一開就脆生生喊:“阿普阿麼,我家的紅飯熟啦!”門裡立刻傳來笑聲,接著遞出一小袋核桃,“給果兒當零嘴。”
初一清晨,拜年的隊伍像條紅綢帶,在村寨裡蜿蜒。孩子們穿著新衣,捧著血糯飯,挨家挨戶說吉祥話。長輩們早就在堂屋等著,接過糯飯,回贈一雙繡著紅絲線的鞋墊。阿婆給我看她收藏的鞋墊,針腳細密得像魚鱗,上麵繡著“太陽花”和“腳印紋”,“這是說,腳下有紅運,步步踩吉祥。”她年輕時收到的鞋墊,現在還墊在鞋裡,紅絲線磨得發白,卻依然暖和。
紅彝的宴席上,“紅燉肉”是壓軸的硬菜。選最肥的五花肉,切成巴掌大的方塊,先用紅糖炒出糖色,再倒上醬油、花椒、八角,在土陶罐裡慢燉三個時辰。揭開罐蓋時,肉香能飄半條街,肉塊紅亮得像瑪瑙,筷子一戳就透,肥油順著筷子往下滴,卻一點不膩。“燉肉要像過日子,急不得,”掌勺的阿叔說,他燉肉時總在灶邊擺個小板凳,時不時添塊柴,“火太旺會焦,火太弱不香,得像金沙江的水,慢慢淌才有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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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燉肉時要配自釀的蕎麥酒,酒是紅彝人用土法釀的,裝在陶壇裡,開壇時要先敬灶神,再敬祖先。酒碗是粗瓷的,碰在一起“哐當”響,喝到興頭,就有人唱起酒歌:“紅米飯,燉肉香,客人來了心花放;一杯酒,敬太陽,日子過得比蜜甜……”歌聲裡,有人敲起了月琴,琴弦撥動時,像金沙江的水在石頭上跳,把滿桌的紅,都唱成了流動的詩。
3.手藝裡的紅火
紅彝人被稱為“浪購”——有手藝的人。這話在阿署達村的老木匠阿普身上,體現得最真切。他的木匠鋪在村口的老黃葛樹下,工具擺得整整齊齊:牛角柄的刨子、雕花的刻刀、磨得發亮的斧頭,最寶貝的是一把傳了三代的锛子,木柄上包著銅片,是他爺爺年輕時在金沙江畔撿到的銅料做的。
“紅彝人的手藝,要像紅糯飯一樣,得有嚼頭。”阿普邊說邊刨木頭,刨花像雪片一樣落在腳邊,帶著鬆木的清香。他會做雕花的馬鞍、帶銅飾的木箱,最絕的是“紅彝婚房床”。床架上雕著“喜鵲登梅”,卻用彝繡的紋樣;床楣掛著紅布縫製的“葫蘆香囊”,裡麵裝著艾葉和花椒,據說能驅邪祈福。去年村裡的小夥結婚,特意請阿普做床,他熬了三個通宵,在床腿上刻了“遷徙圖”,從南京到攀枝花,一路的山水都縮在巴掌大的木頭上。
阿普的工具箱裡,還藏著些“新玩意”。有次我看見他在木頭上鑽小孔,問他做什麼,他神秘地笑,從口袋裡掏出個小小的藍牙音箱,“要把這玩意兒裝進去,讓年輕人的婚床,既能聽見祖先的話,也能放流行歌。”他邊說邊試音,音箱裡傳出彝族歌手的《敬酒歌》,和刨木頭的聲音混在一起,竟格外和諧。
村裡的姑娘們,把紅彝的手藝玩出了新花樣。阿果的姐姐在網上開了家“紅彝繡坊”,直播間裡,她穿著雞冠帽,教網友繡“太陽花”。她的繡線除了傳統的紅、黃、黑,還加了薄荷綠、淺紫色,“城裡的姑娘喜歡亮堂的顏色。”去年她設計的“雞冠帽掛件”賣得特彆好,小小的帽子綴著銀泡和紅絨球,能掛在包上,“讓紅彝的紅,跟著年輕人走四方。”
有次我看見她們在繡一塊大桌布,圖案是“阿署達全景圖”:金沙江繞著村寨,黃葛樹在村口紮根,遠處的鋼城攀枝花閃著光。“這是要送給市裡的博物館,”阿果的姐姐說,針腳在布麵上遊走,像在畫一幅立體的畫,“讓後人知道,紅彝人既守著老手藝,也望著新日子。”
4.火塘邊的傳承
傍晚的阿署達村,火塘成了最熱鬨的地方。鬆木在火塘裡劈啪作響,把牆壁映得通紅,老人們圍坐一圈,抽著旱煙,給孩子們講遷徙的故事。“當年祖先從南京來,背著鍋碗瓢盆,踩著木筏過金沙江,”阿婆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穿透力,“有人問,為啥要走這麼遠?祖先說,哪裡有太陽,哪裡就能紮根。”
孩子們聽得入迷,眼睛瞪得像銅鈴,追問:“那金鳳凰真的引路了嗎?”阿婆笑著摸孩子的頭,指著火塘裡的火苗:“你看這火,燒完了變成灰,明年開春撒在地裡,土豆會長得更壯。我們紅彝人,就像這火,不管到哪,都能把日子燒得旺旺的。”
去年火把節,我又去了阿署達村。村裡的年輕人用無人機在夜空拚出“鳳凰”的圖案,老人們則在地上擺起“太陽陣”,用火把圍出圓形的圖案。紅彝姑娘們穿著新做的雞冠帽,帽簷的ed燈閃閃爍爍,和天上的星星連成一片。她們跳著新編的“遷徙舞”,腳步踩著電子樂的節拍,卻依然保留著祖先的韻律——前進時像渡江,轉身時像繞山,抬手時像托舉太陽。
阿普的木匠鋪裡,新做的鷹形木雕擺了一地,每個木雕的翅膀上,都刻著一行小字:“根在紅土,誌在遠方。”他說要把這些木雕送給村裡的孩子,“讓他們知道,紅彝人可以去城裡讀書、工作,但心裡不能忘了這山、這水、這火塘的暖。”
離開時,金沙江的水在夕陽下泛著紅光,像一條流淌的紅綢帶。阿婆站在村口的黃葛樹下,朝我揮手,她的白發在晚風中飄動,手裡的紅布條也跟著搖,像在說:紅彝的故事,永遠是未完待續的紅。
六、火塘邊的答案
涼山的秋夜來得早,火塘裡的鬆木劈啪作響,把諾蘇老人的臉映得通紅。他聽我問起那些支係與劃分,突然笑了,露出沒剩幾顆牙的嘴。
“黑彝白彝,就像火塘裡的兩塊炭。”老人用樹枝撥了撥火,火星子濺起來,又慢慢落下,“一塊燒得旺,一塊燒得慢,最後都成灰,混在一起,肥了地裡的土豆。”
他指著窗外的山,月光正照在梯田上,像鋪了層銀霜:“諾蘇、古侯、曲涅、扯勒、紅彝,像這山上的樹。有的長在東坡,曬得多;有的長在西坡,淋得雨多;有的長在山腳,離水近。樣子不一樣,可根都紮在同一片土,風一吹,葉子都往一個方向搖。”
火塘邊的銅壺燒開了水,水汽模糊了窗玻璃。遠處的村寨傳來歌聲,分不清是諾蘇的酒歌,還是紅彝的調子,隻覺得像金沙江的水,溫柔又有力地漫過心田。原來巴蜀大地的彝韻,從不是孤立的音符,而是無數支係的聲線,在時光裡交織成的歌——唱著遷徙的路,唱著火塘的暖,唱著血脈裡的堅韌與溫柔。
天亮時離開山寨,晨霧已經散去,陽光灑在梯田上,蕎麥花在風裡搖晃。遠處的經幡還在飄,紅、黃、白三色融在藍天下,像在說:這裡的故事,永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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