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川南古道上的馬蹄
敘永的山路比想象中更難走。1862年的初夏,石達開的隊伍鑽進了川南的崇山峻嶺,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濺起的不是泥水,是細碎的石渣。路邊的竹林密得能擋住日頭,偶爾有陽光從葉縫裡漏下來,在士兵們汗濕的脊梁上晃成金斑。
"翼王,前麵發現老鄉。"斥候牽著一個背著背簍的老漢過來,老漢的篾帽壓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沾著山泥。石達開示意親兵遞過乾糧,老漢接過玉米餅時手在發抖,卻突然"撲通"一聲跪下:"大人,前麵的天寶寨不能去啊!那守寨的清妖頭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兒,去年還把不肯交糧的山民吊在寨門上......"
天寶寨在長寧城外的懸崖上,像一頭蹲踞的老虎。石達開站在山腳下仰望,隻見灰褐色的寨牆嵌在絕壁裡,隻有一條鑿在岩石上的石階通向寨門,石階兩旁是深不見底的溝壑。守寨的清兵在垛口上探頭探腦,看見太平軍的旗幟,便扔下來一串滾石,砸在穀底發出沉悶的回響。趙勇指著寨門上方的桃樹叢說:"翼王,那裡地勢險要,若是能上去,定能拿下這山寨。"
搭人梯的那天,陽光格外烈。趙勇腰間係著繩索,踩著同伴的肩膀往上攀,快到岩頂時,突然從桃樹林裡射出一箭,正中他的左臂。少年兵悶哼一聲,卻咬著牙抓住岩縫,把繩索牢牢係在桃樹上。當石達開順著繩索爬上岩頂時,看見趙勇正用牙齒咬著布條包紮傷口,鮮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他卻笑著說:"翼王,您看這桃花,開得真好。"
攻破天寶寨後,石達開在寨子裡發現了十幾個被關押的百姓。瞎眼的陳婆婆摸著他的戰袍,顫巍巍地問:"將軍,你們是天兵嗎?能給我們指條活路不?"他讓人給老婆婆換上乾淨衣裳,又在曬穀場上召集全軍:"弟兄們,咱們打仗不是為了占山為王,是為了讓天下人有飯吃、有衣穿!"這話剛說完,就聽見山坳裡傳來回應,那些躲在山洞裡的百姓都走了出來,手裡捧著剛摘的野果,要給太平軍的士兵們解渴。
在敘永的日子,石達開常去街角的茶館。卸下盔甲換上青布長衫,他像個尋常客商坐在竹椅上,聽茶客們講巴蜀的趣事。有個說書先生講起張獻忠剿四川的舊事,說得唾沫橫飛,石達開突然插話:"老鄉,你可知太平軍與那些亂兵不同?我們有嚴明的軍紀,不妄殺一人,不妄取一物。"先生愣了愣,他便讓親兵拿來筆墨,在茶館的牆上寫下:"體恤民情,買賣公平"八個大字,筆鋒剛勁,像他此刻的決心。
七、橫江浪濤裡的呐喊
橫江鎮的碼頭在1862年的冬天格外熱鬨。金沙江的水帶著雪山的寒氣,拍打著岸邊的鵝卵石,發出嘩嘩的聲響,像是在催促著什麼。石達開的士兵們正把繳獲的木材劈成木板,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裡,十幾艘木船在江麵上慢慢成形。趙勇的傷好了大半,正帶著幾個少年兵給船底刷桐油,油刷劃過木板的聲音,像在給即將到來的戰鬥伴奏。
"翼王,清軍來了!"哨兵的呼喊刺破了午後的寧靜。石達開登上鎮邊的觀音閣,望見下遊的江麵上駛來黑壓壓的船隊,桅杆上的黃龍旗在寒風裡獵獵作響。他轉身下樓時,踩空了最後兩級台階,親兵連忙扶住他,才發現翼王的草鞋早已磨穿,露出的腳趾凍得通紅。趙勇解下自己的裹腳布要給他裹上,卻被石達開按住手:"留著吧,打仗時更需要。"
橫江之戰打得像一鍋沸騰的粥。清軍的炮艇封鎖了江麵,岸上的步兵從東西兩麵壓過來,把太平軍的營地夾在中間。石達開把指揮部設在江邊的龍王廟裡,廟裡的泥塑龍王被移到牆角,供桌上攤開的地圖被燭火熏得發卷。他手裡的毛筆蘸著硯台裡的清水,在地圖上畫著進攻路線,水滴在"橫江"二字上,暈成一片深色的雲。
夜裡的江麵最危險。石達開組織了三次夜渡,都被清軍的探照燈照見。第三批渡江的士兵剛劃出半裡地,就被炮彈擊中船身,木片混著鮮血在江麵上漂成紅點。石達開站在岸邊,看著水裡掙紮的士兵,突然拔出佩劍,要親自登船,卻被身邊的老將死死抱住:"翼王!您是全軍的主心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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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冷的那天,雪下得有銅錢厚。太平軍的糧倉見了底,士兵們嚼著凍硬的紅薯乾,哈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霜。石達開把自己的棉被拆開,撕成布條分給傷兵,卻在巡視營房時,聽見幾個湖南口音的士兵在哭——他們想家了,想湘江邊的臘肉和糍粑。
"弟兄們,"石達開蹲在他們中間,聲音有些沙啞,"等打過江去,咱們就回家。"他撿起一根樹枝,在雪地上畫起地圖,"從這裡到成都,再往北,過了秦嶺就是陝西,出了潼關......"樹枝突然斷了,他望著地上斷斷續續的線條,突然說不出話來。趙勇遞過來一塊烤熱的石頭,讓他捂捂凍僵的手,少年兵的眼裡閃著光:"翼王,我爹說過,隻要往前走,總有出路。"
撤退的命令是在一個雪霽的清晨下達的。石達開最後看了一眼橫江鎮,龍王廟的屋頂在陽光下閃著白亮的光,江麵上清軍的炮艇還在遊弋,但遠處的山坳裡,有幾個百姓正朝著太平軍的方向揮手。他勒轉馬頭時,看見春桃姑娘站在路邊,手裡捧著一個布包,裡麵是十幾雙新納的草鞋。"翼王,"她紅著眼圈說,"這鞋結實,能走很遠的路。"
八、安順場的最後一抹夕陽
大渡河畔的安順場,在1863年的五月顯出幾分詭異的平靜。石達開的軍隊紮營在河岸的空地上,帳篷像褪色的蘑菇,散落在枯黃的草叢裡。河水比往年這個時候漲了許多,渾濁的浪濤裡卷著上遊衝下來的樹枝,發出沉悶的咆哮,像是在訴說著不祥。
"翼王,彝族土司的人來了。"親兵領著幾個頭裹青布的漢子進來,為首的土司呷西手裡捧著酒壇,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石達開讓人擺上宴席,席間呷西頻頻勸酒,說願意讓出渡口,卻在酒過三巡後突然說:"隻要翼王留下三千兩銀子,我就派船送大軍過江。"
石達開摸了摸懷裡的錢袋,裡麵隻有幾十枚銅錢。他苦笑著搖頭,讓士兵抬來繳獲的綢緞和藥材:"這些東西,抵得過三千兩銀子嗎?"呷西盯著那些布料,突然拍了拍手,帳外湧進十幾個手持彎刀的彝人——他們被清軍收買了。趙勇猛地拔刀護在石達開身前,卻被翼王按住:"讓他們走,咱們不殺無辜之人。"
突圍的戰鬥在夜裡打響。石達開把妻兒護在中軍,自己提著劍衝在最前麵。月光下,他看見清軍的火把像一條長蛇,從四麵八方向營地圍攏。一個親兵為了掩護他,被長矛刺穿了胸膛,倒下時還死死拽著清軍的褲腿。趙勇背著石達開的小兒子石定基,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少年兵的肩膀被流彈擦傷,卻始終緊緊抱著孩子,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希望。
天亮時,石達開退到了河岸邊的一間茅屋裡。他的妻子抱著幼子,坐在牆角的草堆上,看見丈夫進來,隻是平靜地說:"你走吧,我和孩子不拖累你。"石達開蹲下來,摸著孩子凍得發紫的小臉,突然聽見屋外傳來"撲通"一聲——妻子抱著孩子跳進了湍急的大渡河。他瘋了一樣衝出去,卻隻抓住妻子飄散的衣角,那布料上還留著她昨夜繡的"平安"二字。
"翼王,降了吧!"清軍的勸降聲隔著門板傳來,石達開看著屋裡剩下的二十多個士兵,他們的盔甲都已殘破,卻依舊握緊了手裡的武器。趙勇的左臂又添了新傷,他咬著牙說:"翼王,咱們跟他們拚了!"石達開卻搖了搖頭,他想起那些戰死的弟兄,想起春桃姑娘的草鞋,想起瞎眼陳婆婆的話,突然覺得很累。
被俘那天,石達開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藍布長衫。清軍把他綁在滑竿上抬著走,沿途的百姓紛紛湧來看這位傳說中的翼王,有人偷偷往他懷裡塞餅子,有人紅著眼圈抹淚。走到成都科甲巷時,他停下腳步,望著巷口那棵老槐樹,突然問押解的清兵:"今天是什麼日子?"
"六月廿七。"
他笑了,那年他剛好三十二歲。臨刑前,他看著圍觀的人群,突然朗聲道:"成王敗寇,何足懼哉!"聲音穿過圍觀者的頭頂,落在成都城的青瓦上,驚起一群鴿子,它們撲棱棱地飛過晴空,像極了當年涪陵城外,那麵在雨幕裡飄揚的太平軍戰旗。
趙勇在刑場邊哭得撕心裂肺,他看著翼王倒下,卻記住了最後那句話。許多年後,有人在雲南的深山裡見過一個白發老者,帶著一群山民開墾荒地,他總愛說:"當年翼王說過,隻要心裡有光,走到哪裡都是路。"老者的左臂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像一條永遠不會消失的記憶,提醒著他曾經有過一位叫石達開的領袖,用生命在巴蜀大地上,寫下過一段悲壯的傳奇。
而大渡河畔的安順場,至今還流傳著這樣的歌謠:"翼王橋頭水悠悠,英雄一去不回頭。唯有浪花記得清,當年熱血染江流。"每當汛期來臨,河水拍打著礁石的聲響,總像極了千軍萬馬的呐喊,在山穀間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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