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氣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煤油燈的光暈在斑駁的土牆上微微晃動,將七八個身著和服或西裝的身影拉得扭曲變形,如同壁龕裡供奉的修羅像。佐藤鬆本的拇指從勃朗寧短槍的扳機護圈上挪開時,金屬與牛皮槍套摩擦發出的“嘶啦”輕響,在這密不透風的空間裡格外刺耳,像一根細針精準地紮在每位在座漢學家的脊背上,讓他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卻不敢抬頭。
他將短槍緩緩推入和服內側的暗袋,動作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木屐底與榻榻米接觸的瞬間,“嗒、嗒”的聲響驟然清晰起來,一步步敲在眾人的心跳上。“今天的會議不是內鬥。”這句話從佐藤牙縫裡擠出來時,桌上幾隻青瓷酒杯裡的清酒還晃著細碎的光,酒液折射的昏黃燈光,讓他眼角的皺紋顯得愈發深刻。
佐藤踱步到會議桌中央,那張用整塊櫻木打造的長桌被歲月磨得發亮,桌麵上還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像是承載著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每一個人,掠過考古學者江上波夫沾著黃土的外套衣角,掠過漢學家濱田耕作緊抿的嘴唇,最終落在了角落的藤原樸田身上。
樸田正低頭摩挲著桌上一本泛黃的《論語》譯本,封麵已經有些脫膠,露出裡麵泛黃的紙頁。書頁間夾著一枚銀杏葉書簽,那是他去年深秋在北平琉璃廠淘書時偶然撿到的,葉片早已乾枯發脆,邊緣卷成了細小的弧度,卻仍固執地保留著一絲淡淡的秋意,仿佛還能嗅到北平街頭的桂花香。他的指尖輕輕劃過書簽上清晰的葉脈,心裡卻翻湧著複雜的情緒——那座古城的韻味,那些學子們蓬勃的朝氣,是他在日本從未感受過的。
“第十一屆國際聯盟大會上月在日內瓦落幕,中國公使伍朝樞再次出任首席全權代表。”佐藤的聲音刻意放緩,像是在斟酌每個字的分量,又像是在強迫眾人消化這則消息,“國聯想用大會會長的虛職當誘餌,讓他放棄非常任理事國的席位。”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驚愕的表情,繼續說道:“可伍朝樞拒絕了!諸位都清楚,國聯會長不過是個空架子,連調派秘書的權力都沒有,他卻偏要攥著‘理事國’這個頭銜不放。這說明什麼?”
佐藤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這說明中國文人的骨頭裡藏著勁——那股勁,比我們的三八式步槍更難打穿!”
樸田推了推鼻梁上的圓框眼鏡,鏡片反射的燈光恰好遮住了他眼底翻湧的情緒。他聽懂佐藤說的“勁”是什麼了。去年深秋,他受東京帝國大學的委托,前往北平考察中國近代文學發展。在協和醫院旁的一座小禮堂裡,他偶然聽了胡適先生的演講。台上,胡適先生穿著青布長衫,語氣平和卻字字鏗鏘,台下數千名學生齊聲高呼“教育救國”“文化複興”的口號,震得禮堂的木梁都在微微發顫,那股蓬勃的朝氣、那種對國家未來的熱切期盼,是他在日本從未見過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中國的強大,從來都不是靠堅船利炮,而是靠這些根植於文化血脈中的精神力量。
“反觀大日本!”佐藤的聲音打斷了樸田的思緒,他手中的桃木拐杖重重地戳在榻榻米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1930年,廣田弘毅就任駐蘇大使,諸位都是聰明人,該明白他這是在為執掌外交大權鋪路,為帝國順利進入中華腹地掃清障礙!”燈光下,佐藤的瞳孔縮成了細縫,裡麵閃爍著狂熱的光芒,“可日皇還在猶豫,軍部的意見也不統一!而中國文化,卻像野火燒荒一樣,越燒越旺!再這樣下去,我們的計劃就要落空了!”
他猛地從黑色公文包中抽出一疊泛黃的情報,重重地拍在會議桌上,紙張碰撞發出的“嘩啦”聲讓幾人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孫子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你們看看,我們對中國的了解,還停留在表麵!”佐藤的手指點在情報上,語氣急促而沉重,“1930年3月,中共‘中央文委’牽頭,把魯迅的語絲社、郭沫若的創造社、茅盾的文學研究會這些原本分散的文學團體擰成了一股繩,在上海正式成立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左聯’!”
“5月,‘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掛牌成立,不僅在北京、廣州設立了分盟,甚至在我們日本都有秘密支部!”情報紙張被從通風口鑽進來的穿堂風卷得微微顫抖,佐藤的聲音裡添了幾分焦躁,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7月底,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的學生們搞出了‘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8月初,南國社、藝術劇社遭到南京政府打壓,轉頭就把‘劇團聯合會’改成了‘左翼劇團聯盟’,據可靠情報,明年1月他們還要正式成立‘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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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拿起另一張情報紙,上麵的字跡密密麻麻,顯然是經過精心整理的:“10月,‘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在上海成立,把這些聯盟全攥在了手裡!他們的野心不止於此,計劃三年內在全國所有大中城市設立分盟,還要陸續成立‘音樂家聯盟’‘新聞記者聯盟’……”
“還有‘教聯’。”就在佐藤喘著粗氣,準備繼續往下說的時候,樸田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卻讓地下室的空氣瞬間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有驚訝,有不解,也有隱晦的擔憂。樸田緩緩抬起頭,目光直視著佐藤,語氣裡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反駁:“中國左翼教育家聯盟,他們已經在秘密籌備了。佐藤君,你沒提,是忘了,還是不敢提?”
佐藤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像被烏雲籠罩的天空。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裡本該掛著一把備用的南部十四式手槍,今早因為要趕在天亮前抵達地下室,匆忙出門時忘在了公寓的抽屜裡。這個動作讓他的氣勢弱了幾分,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怒火,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手腕上微微凸起:“我沒忘。正因為沒忘,才要告訴諸位,絕不能讓‘教聯’順利成立!”
他的聲音帶著咬牙切齒的狠厲:“中國教育界本就人才濟濟,中華職業教育社在黃炎培的帶領下,已經在全國開辦了數十所職業學校;太平洋國際學會更是網羅了世界各地的學者,影響力極大。一旦中國教育界和這些組織綁在一起,再加上厲麟似那樣的人物……”
提到厲麟似這個名字,佐藤的聲音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有忌憚,有敬佩,還有一絲不甘。他的辦公桌上至今還放著這位中國教育家的照片,照片裡的人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溫和卻透著堅定,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文弱的學者,曾在國聯會議上憑借紮實的學識和犀利的言辭,把日本代表駁斥得啞口無言,顏麵儘失。
“厲麟似尚未被‘文總’拉攏,還在南京國民政府和國聯之間周旋。”佐藤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像是在分析局勢,“而南京政府正在全力打壓‘左聯’,上個月剛在上海槍殺了柔石、胡也頻、殷夫那些左翼作家。”他突然低笑起來,笑聲陰冷刺骨,在地下室裡回蕩,讓人不寒而栗:“中國有句成語,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諸位,我們就是那個漁翁!”
他猛地提高聲音,語氣變得激昂:“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南京政府的文化圍剿推波助瀾,讓他們自相殘殺,消耗國力;同時,我們要利用這些機會,向世界宣揚所謂的‘大東亞共榮’,為將來的日華戰爭造勢——這才是今天會議的正事,也是我們這些漢學家、學者,能為大日本帝國做出的最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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