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能心平氣和的坐的一起了?”
“……”
沉默,沉默過後。
“神經。”
“我敢不心平氣和嗎?小命都在他手裡握著!”
工業是饑餓的狼群,也是守家的獵犬。
它既是一群無法驅逐的狼,也是一群必須馴養的犬,在吞噬與守護之間,馱著人類踉蹌向前。
工坊的煙囪不分晝夜地噴吐黑龍,煤渣像灰雪落回屋頂,未及積白就被熱浪卷起,再次卷入爐膛。
巨大的鍛軸懸在車間高空,每一次砸落都震碎一桶冷卻用的海水,碎成銀片的浪花還來不及反光,就被暗溝吸走,與含酸洗液、鉛灰、廢機油一起滑向堤岸。
岸邊礁石的貝殼被銅鹽與硫酸啃得隻剩一層青綠色的薄瓷,輕敲即碎。
浪潮回卷,把廢礦渣、破布、焦油塊推回碼頭,在木樁上掛出一條斑駁的金屬與腐肉項鏈。
大海是最大的垃圾墳場,許多工坊都會將有毒的工業廢料投入大海之中。
城邦的糞渣、爐灰、破銅爛鐵、腐爛的菜皮、碎骨、玻璃渣、廢鐵桶也會一並傾瀉。
好在海足夠遼闊,浪足夠健忘。更妙的是,城邦背後的神靈,也會用神力淨化,使其保持一種還可以接受的平衡。
下午五點,殘陽把尤格工坊的長影釘在峭壁上。
鼓風爐剛停火,爐門半敞,橘紅餘燼映出暗紫的煙,順著磚牆爬上天空,與低垂的雲層攪成渾濁的銅鏽色。
軌道車“咣當”推進最後一節車廂,滿載今日出爐的工業遺骸:
碎裂的耐火磚還暗燃著火核,礦渣結成黑亮的玻璃刺,彎折的鉚釘掛著機油,鏽粉簌簌。
工人們戴厚手套,把鐵鎖一拉,整節車廂猛地前傾,鐵軌發出受虐的呻吟。
刹那間,鐵與火、渣與油,瀑布般瀉向崖底。
空中傳來短促的呼嘯,緊接著是沉悶的“轟嘩”!!!
工業殘骸砸進退潮後的海麵,濺起的不是白浪,而是紅褐與暗黑交織的“鐵花”。
礦渣遇冷爆裂,機油在水麵鋪展成虹彩的毒膜,更重的鑄鐵塊直沉海底,碎渣則借著回流漂浮,像一簇簇鏽蝕的浮萍,向遠處的海麵漂去。
黃昏的鐘聲在城邦上空回蕩,阿德裡安立在逆風處,鬥篷被海上的鹹氣掀起,像一麵殘破的旗。
夕陽把他的影子釘在懸崖邊緣,他看了一會兒水麵浮起的油彩,才低聲開口:“葛蘭叔,”他喊的是管事的名字,“一會兒帶人把工坊都砸了,把能敲碎就敲碎,敲不碎的,給我焊死。總之一句話:今晚之後,這裡連修都彆想修。”
被稱作葛蘭叔的男人比阿德裡安矮半個頭,灰發被機油黏成一股股,臉上的皺紋裡嵌著洗不淨的煤粉,隨著遲疑的表情微微裂口:“少爺。”他攥緊手裡的扳手,“您真要親手毀了這片工坊?上千號工人靠它養命,工坊毀了,失業的浪潮會衝進城……”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阿德裡安打斷了葛蘭的話,短促地笑了一聲,“葛蘭叔,咱們尤格的血早在昨晚流乾了。”他抬手指向尤格府邸的方向,“阿什福德吞我產業,武神殿派仲裁惡靈滅我全族!既然如此,我還管什麼秩序?管什麼城邦的飽暖?”
阿德裡安轉過身,眸色被夕照映成兩簇暗火。
“葛蘭叔,動手。讓這片工坊陪我尤格家族一起死,也好過留給那群豺狗拆骨剔肉。”
風突然轉急,把懸崖上的鐵哨聲撕得七零八落。
葛蘭叔沒有立刻應聲,他垂下眼,布滿老繭的拇指摩挲著扳手棱角。
海風掠過,把他帽簷下的灰發吹得簌簌作響,露出鬢角一道舊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