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砂領的冬天剛退去沒多久,城堡外的風仍帶著些涼意。
天剛亮,霧氣從坡地往上升,殘雪沿著堡牆的裂縫慢慢融化。
寒砂領主霍爾德男爵坐在城堡小廳裡,那張粗糙的木椅因為年頭太久,坐下時會發出輕微的吱聲。
“領主當成這樣,也太難了……”霍爾德臉皺著,嘀咕得很小聲,仿佛怕城堡裡其他人聽見似的。
其實沒人會聽見,他這座城堡裡除了侍從,幾乎沒什麼人願意留下。
寒砂領常年貧瘠,之前三年礦井被積水淹著,糧倉一年比一年空。
若不是赤潮送來的鹽、糧、木材和鐵器,這座地方早就支撐不住了。
可是霍爾德心裡又不甘心,他是寒砂領領主,按理該是領地最高統治者,
可現在呢?赤潮派來的官員要檢查賬冊,倉庫掛著赤潮封條,連春耕配種都要按赤潮的表來走。
領地裡的人遇到麻煩,找的不是他,而是赤潮的官員。
“還領主……領主成了個擺設。”他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臉更皺了。
可霍爾德也很清楚,沒有赤潮,他撐不過去年冬天。
他家倉庫裡最後幾袋糧,就是靠赤潮的救濟留住的。
甚至連他兒子吃的冬季藥湯,也是赤潮醫療隊送來的。
但要說造反,霍爾德隻敢在腦子裡想想,一點行動都不敢有。
“我是不是該把礦石多留一兩車?”霍爾德的念頭謹慎地探出來,又縮回去,“算了,倉庫有封條,少一袋都會被發現。”
他又想:“要不…賬冊少寫點?”
腦子裡馬上跳出監察司的人影,想象自己被吊在城門上的模樣,他已經聽說過其他領主瞞報賬本的後果了。
霍爾德全身發冷,把念頭掐得乾乾淨淨。
“那要不把赤潮官趕走?……彆鬨,我就十幾個騎士,人家一個小隊就夠我喝一壺。”
霍爾德越想越泄氣,一屁股癱回椅子裡:“當領主真難,要是愛德蒙公爵還在就好了。”
就在他揉著眉心的時候,侍從匆匆敲門:“領主大人,赤潮援助主官皮特求見。”
霍爾德的心跳咯噔一下。
皮特?赤潮援助主管?這時候來?來乾什麼?
“完了完了,是不是來查我?”他喉嚨發緊,“是不是我寫給科林斯信被截取了?”
他想起那封滿是抱怨的信,臉色一瞬間發白,可外表還要強裝鎮定:“讓他進來。”
侍從退下後,霍爾德趕緊拉了拉袖子,假裝自己坐得很正,可手心汗已經冒出來了。
沒等太久,皮特踏入了小廳。
這中年的赤潮官員穿著深紅披肩,行禮也簡單,卻給人一種踏實可靠的感覺。
“霍爾德領主。”皮特聲音不高,卻讓人不敢輕視。
霍爾德臉擺著一副故作不耐的冷樣:“什麼事?”
皮特沒有急著開口,而是抬手示意侍從。
兩名侍從推著一隻半人高的木箱進來,沉得讓石板都發出悶聲。
霍爾德愣住了,心裡咯噔一下,以為是審訊用的器具,整個人往椅背縮了一寸。
木箱被放到桌旁,鎖扣啪地被皮特親手扳開。
蓋子掀起的一瞬間,霍爾德的呼吸直接斷了半拍……
裡麵不是文件、不是封條,而是一整箱亮得刺眼的金幣。
陽光從窗縫斜落下來,照在金麵上,像把小廳都點亮了。
霍爾德整個人僵住,連喉結都忘了動。
皮特把一本賬冊放在金子頂上,語氣穩得像在宣讀一條常規流程:“領主大人,這是寒砂領本年的分紅。”
霍爾德嘴唇抖了一下:“……分、分紅?”
“兩千金幣。”皮特親手將賬冊翻到結算頁,推到他麵前,“這是赤潮結算,不會出錯。”
霍爾德盯住那一頁。
“兩千”的字樣清楚得像釘在他眼底。
他伸手想摸,手卻抖得厲害,連賬冊的紙角都抓不住。
霍爾德男爵這麼大的人生裡,見過的金幣加起來可能還沒這一箱的一半。
寒砂領常年貧,他這種小領地的男爵領地收入,更多是寫在族譜上的體麵,而不是真的能拿在手裡的財富。
而現在這一箱金子就擺在他麵前,沉甸甸、實打實,連光都讓人移不開眼。
一股荒唐的念頭甚至閃過他腦子:“這是不是天跟我開玩笑?”
皮特開始解釋:“滑軌讓出貨快了六倍,蒸汽抽水機讓礦井沒有停工日。赤潮收購也是按穩價走,領地收益自然水漲船高。”
霍爾德聽得腦子發空,甚至有點眩。
他小聲重複:“兩千金幣……我這輩子……連一千都沒見過……”
皮特又翻開另一冊:“此外,領地還領了冬季凍傷補貼、農具補貼、路橋修複獎勵以及學堂建設補助。”
霍爾德腦子有點轉不過來,隻覺得胸腔裡像堵著什麼氣,突然又像被打通了似的。
皮特最後又從包裡抽出一冊更薄的小目錄,像是壓軸的一擊,將它放到霍爾德麵前。“這是赤潮商會能買的東西,赤潮體係下的領主有優惠……”
霍爾德剛緩過來一點的呼吸又徹底亂了,他盯著那冊子,像盯著某種禁忌魔法。
皮特翻開目錄,讓他能清楚看見一行行物品,聯邦細布、鍛鋼劍、寶石、玻璃酒杯……
這些可是隻有大貴族才能用得起的高價物。
霍爾德整個人被點燃:“這……這些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皮特,這套玻璃杯我能買?這劍我也能買?這煉金寶石堡也能?”
“您是寒砂領主,自然可以買。”皮特語氣仍舊平靜,“赤潮商會都有庫存。折扣也已經為您預留。”
霍爾德像被雷劈第二次,整個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路易斯大人……路易斯大人才是真正改變北境的人!我以前竟還……哎,我真是糊塗!”
他已經開始語無倫次地幻想:“我要給宴會廳換一整套新餐具,玻璃的!再給夫人訂一件聯邦大氅……不,兩件!孩子也得有!寒砂領也得體麵起來!”
皮特見他已經完全沉浸在金幣與未來的好日子想象裡,才補上一句:“領主大人,赤潮希望寒砂領今年能在本地舉辦開春節,與民同樂。”
這是赤潮文化滲透的重要步驟,讓寒砂領更快融入體係。
但這種話,皮特沒必要對霍爾德說。
而霍爾德根本沒心思去想深層原因,一聽是慶典,直接拍桌,震得金子都跳了一下:“辦!必須辦!我們寒砂領也得讓人看看氣象!”
皮特點頭:“我會把您的回複寫進今日彙報。”
霍爾德點得飛快:“寫吧寫吧,一定要讓路易斯大人看到寒砂領的誠意!”
…………
今天是赤潮的開春節正日。
寒砂領的晨霧還纏繞在灰石砌成的堡牆上,但那股常年盤踞在石縫與街巷間的陰冷,似乎被某種從人心底升起的熱氣給驅散了。
天剛蒙蒙亮,主街道上就已經不再是冬日的死寂。
不知是哪家鐵匠鋪最早掛起了一麵印著金色太陽紋章的深紅旗幟。
緊接著,像是某種無聲的號令傳遍了全鎮,家家戶戶的木門上都掛起了繪著太陽徽記的木牌,或者是係上了鮮紅色的亞麻布條。
放眼望去,灰撲撲的石牆與殘雪之間,那一抹抹鮮亮的赤潮紅如同跳動的火焰,將這座邊陲小鎮徹底點燃。
白色的蒸汽從一口口架在街邊的大鐵鍋裡騰起來,那是為了慶祝節日特意熬製的燕麥肉湯。
雖然肉塊不多,但混著一點點豬油和香草的氣息,順著風鑽進每家每戶的窗縫裡。
“熱乎的!剛出爐的黑麥圓麵包!加了香料的!感謝領主路易斯大人的慷慨!”
攤販的吆喝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帶著一股慶典特有的喜氣。
那位平日裡總是縮著脖子、一臉苦相的老麵包師,今天卻把腰杆挺得筆直。
他腰間係著一條圍裙,胸口彆著一枚粗鐵打製的赤潮太陽徽章,那是赤潮援助官前幾天分發的,他特意用油脂擦得鋥亮。
攤位上擺滿了實實在在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拳頭大小的黑麥麵包烤得外皮焦脆,每個麵包頂端都用紅果醬點了一個象征“太陽照耀”的紅點。
幾根熏得乾硬的鹹肉條掛在木架上,散發著誘人的煙熏味,還有成桶的醃製卷心菜。
“以前哪敢想還能過這樣的節啊。”老麵包師一邊給客人用油紙包起麵包,一邊在胸口畫了個太陽的手勢,“要不是皮特長官帶著援助隊把那幾車麵粉運進來,我這爐火早就熄滅在冬夜裡了。”
旁邊的木棚下,堆放的是赤潮商隊運來的洋蔥和塊根作物。
這在往年的寒砂領,是隻有城堡裡的貴族老爺才能享受的富足。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那是剛剛結束夜班的礦工們。
他們不再像去年冬天那樣滿臉煤灰、眼神麻木如行屍走肉。
今天幾乎每個人的羊毛帽子或粗布衣領上,都彆著一根紅色的布條,或是縫著一個粗糙的太陽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