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境,風裡已經帶上了細碎寒意。
赤潮城北區,新建的貨運站台被一圈肅穆的紅甲騎士隔開。
被允許靠近內圈的人並不多,除了內政廳的黑袍書記官、道路署身穿灰製服的測繪員,就隻有十幾位受邀的商隊代表和部分被特許觀禮的資深工匠。
外圍的土坡上,遠遠地圍著一圈領民。
他們被凍得通紅,但眼睛死死盯著那條延伸向灰白霧氣的平行鐵軌。
“見鬼的天氣……”雷托縮了縮脖子,試圖把凍僵的下巴藏進領口的狐狸毛裡。
他看上去二十出頭,穿著一身剪裁得體但略顯單薄的南方絲綢禮服,在這群裹著厚毛皮的北境人裡顯得格格不入。
這是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到赤潮城這個地方。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喝冷風。”雷托跺著腳,對著身旁一個不起眼的瘦小男人抱怨道。
他根本不知道這人叫什麼,隻知道這也是被內政總執布拉德利大人請來的一員。
“喂,聽著。”雷托吸了吸鼻子,語氣裡滿是作為大商行少東家的傲慢,“我父親金麥穗商行的會長,因為要處理急件才讓我來頂這個缺。
內政廳的人說這是什麼劃時代的時刻?哈!就憑這兩根鋪在泥地裡的鐵條?”
旁邊的瘦小男人名叫他豪斯,並沒有因為雷托的傲慢而生氣。
他穿著一件展滿煤灰的工裝,那是工匠署的製服。
“先生,”豪斯的聲音很輕,“您最好把領口的扣子扣緊點。”
“什麼?”雷托皺起眉,以為這下等人在嘲笑他穿得少。
“因為那是雪原鐵脈。”豪斯喃喃自語,“第一次見到它的人,腿都會軟。摔倒了會很丟臉的,先生。”
“哈?”雷托剛想嗤笑這鄉巴佬的危言聳聽,地麵忽然傳來了一陣異樣的觸感。
就在他微微感到不安時,腳邊的碎石子開始不安分地跳動,與鐵軌發出細碎的碰撞聲。
那不是地震那種狂暴的搖晃,而是一種萬馬奔騰般的震動。
“嗚——!!!”
緊接著,一聲從未聽過的長鳴撕裂了初秋的冷寂。
那聲音既不是號角的激昂,也不是魔獸的嘶吼。
它冰冷、渾厚、穿透力極強,直接鑽進了雷托的骨髓裡,震得他頭皮發麻,到了嘴邊的嘲諷瞬間被噎了回去。
遠處的薄霧被暴力地撞碎了。
在雷托緊縮的瞳孔中,一頭噴吐著濃煙的鋼鐵巨物,正順著鐵軌向他碾壓而來。
“那……那是什麼怪物?!”
雷托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腿彎一軟,後背重重撞在了護欄上。
如果不是護欄,他真的就像豪斯說的那樣坐到地上了。
“那是雪原鐵脈號。”豪斯低聲補充,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車頭巨大的排障鏟如同騎士衝鋒時的重盾,閃爍著寒鐵特有的冷光。
巨大的金屬連杆推動著半人高的鋼輪,發出令人牙酸卻又無比規律的金屬撞擊聲,帶著那種如果不讓開就會被碾成肉泥的絕對物理壓迫感。
“哢嚓、哢嚓、哢嚓!”
隨著列車的靠近,雷托覺得站台下方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顫抖,耳邊充斥著的是那輛龐然大物帶來的機械轟鳴和蒸汽氣流的刺耳聲音。
他從未見過如此龐大、如此強大的存在。
那個曾經作為商隊少東家的自信和輕視,全都被這條鋼鐵巨獸徹底打破。
他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震撼,這種震撼遠超了他對任何武器或戰士的想象。
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就是它?”雷托終於從喉嚨裡擠出了這句話。
站台上一片死寂,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氣中回蕩。
列車伴隨著刹車閘瓦刺耳的尖嘯,精準地停在了站台紅線旁。
泄壓閥噴出的滾燙白汽瞬間吞沒了半個站台,熱浪撲麵而來,驅散了所有的寒意。
車門滑開。
赤潮領主路易斯·卡爾文率先走了出來。
他穿著那件標誌性的黑色領主長衣,神色平靜,目光掃過人群。
“開艙。”
隨著路易斯的一個手勢,後方那節看起來沉重無比的封閉貨廂被工兵們拉開。
裡麵是堆積如山的麻布袋,每一個袋口都飽滿地鼓起,袋子上印著一枚金色的麥穗太陽徽記。
雷托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他見過太多饑民為了半塊黑麵包而大打出手的場麵。
他以為這群北境人會像野狗一樣盯著那些麵粉袋,眼中流露出貪婪。
但他錯了,錯得離譜。
當那一袋袋救命的糧食擺在麵前時,外圍那成百上千名領民,竟然沒有人多看那些麵粉第二眼。
無數雙眼睛像是被某種磁力牽引一般,死死地聚焦在了那個站在蒸汽白霧前的黑衣青年身上。
那是比對食物的渴望更原始、更狂熱的東西。
那是對神跡帶來者的絕對崇拜。
“路易斯大人!!!”不知是誰先大喊。
緊接著仿佛狂風吹過麥浪,土坡上的人群成片成片舉起雙手。
沒有為了食物的乞求,隻有仿佛燃燒靈魂般的嘶吼:“路易斯大人!!!”
這一聲呐喊,比剛才汽笛的長鳴還要尖銳,瞬間撕裂了雷托的耳膜。
“凜冬的守護者!!”
“偉大的卡爾文!!”
聲浪如海嘯般爆發。
雷托驚恐地看到身邊的豪斯,那個卑微的工匠,此刻正死死抓著護欄,表情狂熱。
豪斯眼中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驕傲,那是信徒在向異教徒炫耀真神時的眼神:“先生!你看清楚了嗎!那是我們的領主!那是偉大的路易斯大人!!”
雷托被這股狂熱的氣浪逼得連連後退。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路易斯並沒有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隻是站在漫天飛舞的蒸汽與歡呼聲中,看著那些狂熱的麵孔。
然後這位年輕的領主做了一個動作。
他緩緩抬起右臂,將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拳頭,重重地抵在了自己的左胸,這是回禮。
“轟——!!!”
如果說剛才的歡呼是海嘯,那麼此刻,簡直就是山崩。
看到領主的回應,人群徹底瘋了。
雷托甚至感覺到腳下的站台都在隨著聲浪劇烈顫抖,耳邊除了那個名字,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路易斯維持著那個姿勢整整三秒。
隨後他放下手,掌心向下,在虛空中輕輕按了一下。
但就在這一個手勢落下的瞬間,那如山崩般的歡呼聲竟然奇跡般地開始回落,直到最後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遠處蒸汽機的轟鳴。
收放自如。
這不僅僅是愛戴,這是絕對的統禦力。
“大丈夫當如此也。”這是雷托唯一的想法。
路易斯並沒有在站台久留,在騎士的簇擁下,穿過那條由狂熱民眾自動讓開的道路,登上了返回行政中心的馬車。
直到領主的車隊消失在街道儘頭,那種令人窒息的狂熱依然在空氣中久久不散。
半小時後,赤潮城行政中心,領主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