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他低罵一聲,又狠砸了一下,那鏈條終於“哢吧”一聲,斷開了。
他喘著粗氣,額頭上青筋都繃著,汗水混著機油流下來,在臉頰上衝出幾道黑印子。他胡亂抹了一把,臉更花了,像隻狼狽的花貓。
“建剛哥,跟條破鏈子較什麼勁啊?”陳誌遠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他剛推著自己的新車出來,嶄新的“鳳凰”二六,車圈鋥亮,車把上還纏著紅塑料繩。
他斜倚在車座上,一條腿支著地,臉上帶著那種慣常的、看透一切的似笑非笑。
周建剛沒回頭,把斷掉的鏈條狠狠扔進旁邊的破鐵皮桶裡,發出“哐啷”一聲響。
“不較勁?不較勁它蹬不動!”他聲音甕聲甕氣,帶著未消的火氣,“就得砸!砸開了,捋順了,該上油上油!守規矩才能跑得穩當!”他像是在說車鏈子,又像是在說彆的什麼。
“守規矩?”陳誌遠嗤笑一聲,推著車往前走了兩步,停在周建剛旁邊,聲音壓低了些,卻更清晰,“建剛哥,你耳朵塞棉花了?早上廣播裡咋喊的?‘解放思想’!聽見沒?解放思想!”他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光,手指頭在空中虛點著,“守著廠裡這死規矩,守著那點死工資,夠乾啥?夠你修這破車?夠你給小海買雙新球鞋?還是夠秀雲姐扯塊像樣的布?”
周建剛猛地抬起頭,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眼神像刀子一樣剜向陳誌遠:“陳誌遠!你少在這放屁!不守規矩,都像…都像那誰似的?”他到底沒說出那個名字,腮幫子咬得死緊,硬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隻剩下粗重的喘息。
陳誌遠也不惱,反而笑了笑,帶著點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嘲諷:“那誰?那是蠢!路子走歪了!可咱有手有腳有腦子,正大光明搞活經濟,廣播裡都說了是方向!死抱著鐵飯碗,就能抱一輩子?”他拍了拍自己鋥亮的車座,“看看,新‘鳳凰’!靠死工資?猴年馬月!”
周建剛不說話了,隻是死死盯著地上那攤黑乎乎的機油,眼神沉得像潭死水。
扳手被他攥在手裡,指節捏得嘎嘣響。
回到家。
他拎起牆角的熱水瓶,對小海說:“走,跟爸打水去。”
小海歡呼一聲,蹦跳著跟了出去。
屋裡隻剩下林秀雲一個人。
爐火劈啪,映著空蕩的屋子。
她看著牆上的獎狀,心裡那點動搖又慢慢沉澱下去。
手藝是立身之本,這沒錯。可建剛的手藝再好,也隻能換來一張紅紙,換不來兒子眼巴巴想要的鐵皮青蛙,換不來夜裡那盞亮堂點的燈,更填不滿縫紉機定金挖出的那個大窟窿。
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不行,不能動搖!她得想辦法,湊夠剩下的錢!那台縫紉機,是她的出路!
她走到牆角那個舊木箱邊,蹲下,解開布條,掀開箱蓋,樟腦和塵土的味道湧出來。
她伸手進去,越過那些舊衣服,手指急切地探向最底層,摸索著那個硬硬的、裝著剩餘家當的厚布包。
剛摸到布包粗糙的棱角,樓梯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小海清脆的喊聲:“媽!我們回來啦!”
林秀雲心裡一慌,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
慌亂中,她隨手抓起箱子裡最上麵那件東西——正是李紅梅給的那塊簇新的深藍色勞動布!
她想都沒想,就把那塊厚實的布胡亂塞進懷裡,用棉襖的前襟緊緊捂住!剛直起身,手忙腳亂地想把箱子蓋上——
吱呀!
門被推開了!
周建剛拎著熱氣騰騰的水壺站在門口,小海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腿邊。
林秀雲保持著半蹲的姿勢,一隻手還按在掀開的箱蓋上,另一隻手死死捂著鼓囊囊的棉襖前襟。
心,在那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地狂跳,震得耳膜發疼!血液好像都衝到了臉上,燒得滾燙。
周建剛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
先落在她臉上那抹不自然的紅暈上,又落在她按著箱蓋的手上,最後,定定地落在了她棉襖前襟那明顯鼓起的一大塊上!
那塊簇新的、深藍色的勞動布,厚實挺括,隔著薄薄的棉襖,輪廓清晰得刺眼!像一麵鼓起的、無法掩飾的旗幟!
時間仿佛凝固了。
爐火還在劈啪作響,水壺嘴冒出的白汽嫋嫋上升。
小海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似乎也感覺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小手悄悄抓住了爸爸的褲腿。
周建剛臉上的那點因為獎狀帶來的、微弱的亮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林秀雲無比熟悉的陰鬱,甚至比之前更沉、更冷!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戳在她捂著前胸的手上,又仿佛穿透了棉襖,釘在了那塊嶄新的、來曆不明的布上!
他什麼也沒問。
隻是拎著水壺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塑料提手被他捏得吱吱作響。
熱水壺沉甸甸的,壺身映著昏黃的燈光,微微晃動。
他邁步進屋,沉重的腳步聲像鼓點砸在林秀雲緊繃的神經上。
他沒有走向煤爐放水壺,也沒有走向牆角放工具袋。他就那麼直直地走到屋子中央,離林秀雲隻有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然後,他把那壺滾燙的開水,“咚”地一聲,重重地撂在了那張舊方桌的正中央!
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跳了一下,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壺裡的開水劇烈地晃蕩著,發出沉悶的咕咚聲,壺嘴噴出一股滾燙的白汽,直衝屋頂!
小海嚇得“啊”了一聲,猛地抱緊了爸爸的腿。
周建剛沒看兒子,也沒看桌子。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釘在林秀雲棉襖前襟那塊無法忽視的鼓起上。
額角的青筋,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根根暴凸起來,隨著他壓抑的呼吸,突突地跳動著。
屋裡死寂一片。
隻有開水在壺裡不安分地翻滾著,發出令人心焦的、沉悶的咕嚕聲,像即將噴發的火山。
那滾燙的白汽,扭曲了空氣,也扭曲了周建剛那張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