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檔案館特有的陳舊紙張與金屬混合的氣味,瞬間將沈默拉回現實。
他站在冰冷的金屬樓梯上,目光死死釘在那本他親手完成、親手歸檔的《司法認知汙染調查報告》上。
卷宗標簽上,“沈默”兩個字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不是墨跡暈開的模糊,而是一種更詭異的消逝,仿佛紙張本身正在消化他的簽名,將那段證明他存在的痕跡徹底抹除。
一種發自骨髓的寒意讓他下意識地掏出胸前口袋裡的鋼筆。
那是一支跟隨他多年的派克,分量沉穩。
他在一張空白的便簽紙上用力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麵,留下深刻的壓痕。
然而,就在筆尖抬起的瞬間,那兩個剛剛成型的字,竟像乾透的沙土般崩解,化作微不可見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隻在紙上留下一道蒼白的、仿佛被利刃劃過的傷痕。
名字,寫不出來了。
一個塵封的記憶片段猛然撞入腦海。
那是林老師,檔案館的老管理員,在一次閒聊時提到的往事,關於一本戰後遺留的遺體登記簿。
沈默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檢索電腦前,指尖因急切而微微顫抖。
他輸入關鍵詞,係統界麵很快跳出結果——編號0733,《無名死者登記簿》。
但狀態欄裡,鮮紅的兩個字刺痛了他的眼睛:已銷毀。
不可能!
林老師提過,這類特殊檔案是永久館藏。
他不死心,轉身撲向旁邊的紙質索引卡櫃,在那一片泛黃的卡片中,他找到了0733號。
卡片上,借閱記錄的最後一欄,用一種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筆跡,清晰地寫著:簽出人——沈默。
日期,是三天前。
可他對此毫無印象。
三天前,他明明在為《司法認知汙染調查報告》的結案做最後的校對。
他的大腦裡,關於這次借閱的記憶是一片徹底的空白,就像那張寫不上名字的紙。
夜色降臨時,沈默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城市的霓虹燈光怪陸離,映在他臉上,卻照不進他眼底的空洞。
他路過一個通宵服務的派出所,腳步下意識地停在戶籍窗口外。
公示欄上貼著一張“待認領遺物清單”,他的視線被其中一張身份證照片牢牢吸住。
那張臉上,有他熟悉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緊抿的嘴唇。
那是他的臉,一張稍顯年輕,但絕不會認錯的臉。
然而,姓名那一欄,卻是詭異的空白。
下方的備注小字寫著:影像模糊,無法通過係統進行人臉匹配。
一股涼氣從他脊椎尾部直衝天靈蓋。
他不是正在消失,而是正在被“無法匹配”,被整個世界的信息係統排斥在外。
他幾乎是顫抖著撥通了陳醫生的電話,用僅存的理智請求對方為他最新抽取的血樣做一次緊急基因檢測。
第二天清晨,一封加密郵件抵達他的手機。
陳醫生的報告言簡意賅,卻字字驚心:DNA圖譜完整,生命體征無異常。
但在三次重複進行的STR分型檢測中,均出現了罕見的“基因靜默”現象。
報告解釋說,他的一部分基因標記序列,那些用於身份識彆的關鍵位點,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不再表達任何信息。
它們存在,卻無法被讀取。
郵件的末尾,陳醫生附上了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私信:“沈默,從生物學上,我們能測出你是誰。但從數據層麵,機器開始‘看不見’你了。”
他必須找到那本登記簿。
檔案館的地下庫房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黴味。
沈默找到了正在用一塊棉布擦拭一排空蕩蕩的檔案盒的老林。
老人的背影佝僂,動作緩慢而執著,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林老師,”沈默的聲音有些沙啞,“0733號登記簿在哪裡?”
老林沒有回頭,擦拭的動作也未停止,聲音蒼老而平緩:“0733不在這裡。它隻在有人想查它,或者……它想被查的時候,才會出現。”
“三天前,記錄顯示我借過它,可我完全不記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沈默追問著,向前走了一步。
老林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活,他轉過身,渾濁的眼珠看向沈默,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他正在崩解的內在。
“六十年前,城南的停屍房燒了三天三夜。大火過後,什麼都分不清了。火化工老吳說,有些燒出來的灰,輕得不像人骨的灰……他們把那些沒燒完的骨片和碎布收斂起來,裝進了這個檔案館。當時有人提議,給他們立個冊子,一頁頁寫上‘無名氏’。可沒人念過這些字。”
老林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一個名字,隻有被念出來,被記住了,這個人才算真正‘存在過’。同理,一個死人,也隻有被念出名字,才算真正‘死過’。那些無名氏,他們……還卡在中間。”
他從腰間解下一把古舊的銅鑰匙,遞給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