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螢眼中的渾濁緩緩褪去,露出一片死寂的清明。
她乾裂的嘴唇翕動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用砂紙磨出來的:“它們不肯走……它們說,隻要這世上還有一個人,一件事,被徹底忘記,它們就永遠有存在的理由。”
她的話音未落,沈默便感到周遭的氣壓陡然一變。
那種盤踞在耳邊的、充滿了怨毒與窺伺的低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令人心悸的哀鳴。
那聲音不再是來自四麵八方的雜音,而是從每一件展品內部滲透出來,清晰得如同貼在耳邊的祈求。
“讓我們被記住……”老舊銅扣裡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帶著哭腔。
“彆讓我們再飄下去了……”泛黃的登記簿殘頁上,無數個名字重疊著,發出疲憊的歎息。
那艘燒得隻剩龍骨的紙船,此刻正微微顫動,一個微弱的意念直接撞入沈默的腦海:“你說要給我們真相……可真相會殺死我們最後的存在。”
沈默的心臟猛地一沉。
他瞬間明白了。
他一直以來的行動準則——解剖、分析、還原真相——在這裡是錯的。
這些被稱作“殘響”的東西,它們執念的根源並非惡意,而是對“終結”本身的恐懼。
它們是被遺忘的聲音,是被抹除的痕跡,它們的存在,就是對“虛無”的最後抵抗。
而他的“解剖”,他那把無往不利的手術刀,在它們眼中,無異於第二次行刑,一種更徹底、更無法挽回的抹除。
真相固然能解釋它們的由來,卻也同時宣判了它們存在的非法性,會像陽光驅散影子一樣,讓它們徹底消失。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老陳動了。
他從口袋裡摸索出一支從未見過的、通體雪白的蠟燭,用防風火機點燃。
那火焰沒有尋常的橘黃,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色,不帶絲毫暖意。
他捧著這朵詭異的火苗,緩步走到展廳中央,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那本登記簿殘頁的最核心位置。
“一九八三年,就是在這裡,”老陳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在講述一段他不願回憶的往事,“我們幾個老家夥,以為一把火燒了那些原始的展板,就能徹底終結這一切。我們太天真了。”
白蠟的油脂滴落在泛黃的紙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卻並未點燃紙頁,反而像水滴一樣滲了進去。
“火一起,那些展品裡所有沒來得及被傾聽、被記錄的聲音,就全都鑽進了灰裡,再也分不開了。”他抬起布滿皺紋的手,指向展廳那高得不正常的天花板,那裡,無數灰色的絲線正像蛛網般垂落。
“你看,它們哪裡是想要複仇,它們隻是在等,等一個回應。一個能夠承認它們存在,卻又不會將它們徹底抹殺的回應。一個……不完美的回"應。”
不完美的回應。
這五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沈默腦中所有的邏輯枷鎖。
他下意識地伸進口袋,觸碰到的,卻不是那柄冰冷的解剖刀,而是一疊粗糙、邊緣帶著撕裂痕跡的信紙。
那是三年前,在他父親——那位國內頂尖的邏輯學家與犯罪心理學側寫師——意外去世後,他寫的一封信。
整整十頁,他用儘了畢生所學的邏輯與分析,試圖為父親的死亡構建一個完整的、毫無情感波動的模型。
他分析了事故報告的每一個字,推演了上百種可能性,最終得出了一個冰冷的結論。
可就在他準備將這份“結案陳詞”寄往那個早已空無一人的地址時,他卻在郵筒前停住了。
“死者收不到信。”
這個簡單到近乎殘酷的物理事實,讓他將那十頁心血撕得粉碎。
因為在他的世界裡,一個無法被接收、無法被處理的訊息,是無效的,是毫無意義的,是邏輯上的廢品。
但現在,他明白了。
沈默緩緩從懷中抽出那疊被他重新拚湊起來的信紙。
在昏暗的展廳中,他將信紙一頁頁展開。
上麵的字跡工整得如同印刷體,每一個字都冷靜、客觀,充滿了拒人**裡之外的理性,卻唯獨沒有一絲一毫屬於兒子的溫度。
這是一封寫給父親的信,卻更像一份遞交給虛空的報告。
他走到那朵蒼白色的火焰前,在老陳和蘇晚螢詫異的目光中,鬆開了手。
信紙如一隻折翼的蝴蝶,飄然落向火焰。
就在信紙的邊緣即將觸碰到火苗的那一刹那,一道銀光閃過。
沈默手腕翻轉,解剖刀的刀尖精準地從下方挑起了信紙,將其穩穩地懸停在距離火焰頂端僅有幾毫米的地方。
這是一個極致危險的平衡。
火焰的舌尖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的背麵,卻沒有真正的火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