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化作一道冰冷的指令,瞬間貫穿了沈默的神經末梢。
行動幾乎是與思維同步開始的。
他沒有絲毫猶豫,抓起桌上的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冰冷而精確地滑動。
相冊裡,每一張承載著笑聲、陽光與過往溫度的照片,都在長按後的“刪除”選項中化為虛無。
家庭合影、旅行風景、與蘇晚螢偶然拍下的模糊側臉……所有定義“沈默”這個社會身份的視覺坐標,被他一一抹除。
緊接著,他從書架最深處抽出一隻塵封的鐵盒。
裡麵是他多年來積攢的私人筆記,那些不對外公開的、關於疑難案件的零散思緒,以及偶爾記錄下的夢境與自我剖析。
他沒有重讀,隻是將它們一疊疊丟進壁爐,劃開火柴。
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紙張,墨跡在高溫中扭曲、卷曲,最後化作一縷縷夾雜著油墨味的黑煙,消散在夜色裡。
他看著那跳動的火光,仿佛在觀看一場自我的火葬。
做完這一切,他返回法醫中心,穿上那件熟悉的白大褂。
這一次,他的目標是那些冰冷的、客觀的屍檢報告。
他調出自己經手的所有檔案,一份份重新審閱。
凡是出現“我認為”、“我推斷”、“根據經驗判斷”這類帶有強烈個人印記的詞句,他都用最嚴謹、最沒有人情味的客觀陳述句式替換。
他的筆跡在修改液的覆蓋下,變成了一種去個人化的、如同機器打印般的工整。
這不僅是在修改文件,更是在閹割自己的職業本能,將那個充滿洞見與直覺的“神探法醫沈默”,改造成一個隻會記錄數據的無名工具。
工作進行到後半夜,解剖室裡隻剩下他一人。
空氣中彌漫著福爾馬林與消毒水混合的、讓他安心的氣味。
鬼使神差地,他躺上了那張冰冷的不鏽鋼解剖台,雙手交疊於腹部,閉上了眼睛。
他開始在腦海裡模擬一場對自己的屍檢。
從衣物檢查,到體表檢驗,再到開顱剖腹……每一個流程都清晰無比。
最後,他從解剖台上坐起,走到辦公桌前,在一張空白的死亡報告單上,用顫抖卻不失力度的筆跡寫下結論:“男性,約40歲,職業不明,死因待查。”當他低聲念出這行字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恍惚感攫住了他。
一瞬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執筆者,還是躺在台上的那具等待查驗的冰冷軀體。
這究竟是一份冷靜的描述,還是一個即將應驗的預言?
蘇晚螢敏銳地察覺到了沈默的變化。
這幾天,他的眼神越來越空,那種屬於活人的神采正在一點點剝離,仿佛他的靈魂正從內部向外抽離,隻留下一具名為“沈默”的軀殼。
她心中警鈴大作,從一個古樸的錦盒中取出一枚隻有指甲蓋大小的銅鏡殘片。
這是早年家族修複一批戰國文物時,意外發現的邊角料,據說此物不照實體,隻照“未定之形”,能映出一個人靈魂最根本的樣貌。
她沒有聲張,隻是悄悄將這枚殘片安置在沈默從休息室返回解剖室的必經之路上,一處窗台的盆栽後麵。
當晚,月光如水銀般斜斜地灑進走廊。
沈默的身影準時出現,步伐平穩,目不斜視。
就在他經過窗台的那一刻,月光恰好照亮了那枚銅鏡殘片。
鏡中映出的,並非一個清晰的人影,而是一團混沌模糊的霧氣,沒有五官,沒有輪廓,甚至連基本的人形都難以分辨,仿佛一團隨時會散開的能量聚合體。
然而,走廊裡的沈默卻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他甚至沒有朝窗台瞥上一眼,徑直走了過去,仿佛早已放棄了確認自己究竟是誰,或者說,是什麼模樣。
周工的身影在黎明前出現,帶來了最後一道希望。
他攤開手心,裡麵是一枚光滑的符石,與以往那些刻滿符文的石頭不同,這塊石頭通體溫潤,雙麵皆無任何刻痕,如同一塊被溪水衝刷了千年的鵝卵石。
“祖師爺說,最高明的留縫,不是把縫藏起來,而是讓縫本身就不存在。”周工的聲音壓得極低,充滿了敬畏與緊張,“你要做的,不是變成彆人,而是變成‘沒人’。一個絕對的、不與任何因果牽連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