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麵最後一次劇烈的震蕩平息了,如同某種龐大生物在水下完成了一次緩慢而滿足的呼吸,隨即陷入死寂。
那圈圈向外擴散的同心圓波紋,不再是簡單的物理現象,更像是一種宣告,宣告著有什麼東西已經被徹底消化。
沈默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被他強行“咽下”的、關於父親死亡的真相,並未如他所願那般沉入意識的無底深淵。
恰恰相反,它們正在他的顱骨內側,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重組、結晶。
他聽見了聲音,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源於大腦皮層之下。
那是一種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刮擦聲,仿佛有一柄無形的刻刀,正以神經元為材料,在他的腦組織上雕琢著全新的紋路。
那些未曾出口的字句、被壓抑的情感、被扭曲的事實,此刻都化作了實體,像一種具備高度智慧的寄生蟲,正反向地改造著他這個宿主的思維結構。
劇痛並未降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恐懼——一種自我意識被篡奪的冰冷恐慌。
他緩緩閉上眼睛,試圖在精神的風暴中找到一個穩固的錨點。
一個問題在他混亂的思緒中浮現,帶著一絲絕望的顫音:“我還能分辨,哪些想法是‘我’的?”這個念頭剛一升起,顱內的刮擦聲便驟然加劇,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
與此同時,幾十米外的老式照相館內,蘇晚螢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掌心那塊古董懷表上。
黃銅指針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逆時針旋轉,表盤上的數字飛速倒退,精準地朝著03:47這個不祥的時刻逼近。
時間不多了。
追蹤他們的那股無形力量,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即將再次鎖定他們的坐標。
她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從懷中扯出一片殘破的招魂幡。
布料在撕裂時發出嘶啞的哀鳴。
她將這一小角殘片按在地上,又從隨身的小袋裡倒出一些閃著暗淡光澤的銅錢粉末,均勻地灑在布片周圍。
最後,她從腰間抽出一柄鋒利的銀質小刀,看也不看就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鮮血瞬間湧出,滴落在銅錢粉末與招魂幡的交界處,發出“滋滋”的輕響,仿佛滾油落入冷水。
蘇晚螢忍著劇痛,以血為墨,以指為筆,迅速在地板上勾勒出一個繁複而詭異的圖案。
那是一個由無數斷裂的線條和殘缺的圓弧組成的陣法——“斷憶陣”。
這是她家族秘術中最為凶險的終極隔絕之術,其原理並非隱匿或欺騙,而是通過獻祭施術者一段關鍵記憶,在信息流的層麵上製造出一個絕對的“不存在”區域。
代價,是永恒的遺忘。
“以我之憶,換彼之盲。”她咬著牙,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念出最後的咒文。
當最後一滴血落在陣法中心時,刹那間,照相館牆壁上那些神情詭異的閉嘴人臉畫像,其緊閉的雙眼竟同時流下兩行黏稠的血淚。
而蘇晚螢的身體猛地一顫,美麗的瞳孔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焦距,變得空洞而茫然。
她成功了。
屋外那些循環播放訃告的巨大電子屏幕,畫麵在同一時刻卡頓,然後突兀地黑屏,追蹤他們的信息流硬生生被剜去了一塊,出現了一個長達三分鐘的絕對真空期。
但她也付出了代價。
她的大腦中,關於那個剛剛才並肩作戰的男人的所有信息,都被抹去了。
她忘了沈默的名字,忘了他的長相,忘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
她的記憶裡,隻留下一個模糊而危險的概念——“那個不該存在的人”。
另一邊,緊挨著照相館外牆的陰暗角落裡,阿彩虛弱地靠著冰冷的磚牆大口喘息。
從耳道裡流出的血已經凝固,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了兩道觸目驚心的黑色硬殼。
聽覺的喪失讓她周圍的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但這反而讓她的內心變得更加專注。
她知道,用聲音和文字傳遞信息的方式已經行不通了,那個無處不在的“係統”會聆聽、會解析、會篡改。
她從磨損嚴重的功能背包裡翻找出僅剩的一支熒光筆,拔掉筆帽。
微弱的燈光下,她沒有再寫任何一個字,而是擼起自己的左臂袖子,將那支筆尖用力地按在自己的皮膚上。
她開始畫畫。
一筆一劃,清晰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