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鏡麵般的水麵下,仿佛沉睡著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將沈默的氣息與存在感徹底抹除。
井道之內,又是另一番光景。
向下的階梯並非冰冷的混凝土,而是某種富有彈性的溫熱材質。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鐵鏽與陳舊血液的甜腥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某種活物的體液。
沈默擰亮了手電,光柱刺破黑暗,卻照亮了更深沉的詭異。
兩側的牆壁不再是堅硬的實體,而是一層不斷微弱蠕動的半透明膜層,觸感冰涼而粗糙,如同巨人乾涸的咽喉內壁。
光線所及之處,那層薄膜下竟浮現出無數張密密麻麻的口型輪廓,每一張都凝固在無聲呐喊的姿態。
它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那種拚儘全力的猙獰與絕望,卻比任何尖嘯都更刺耳。
他心臟猛地一縮,在那千萬張嘴中,認出了幾張熟悉的輪廓。
那是父親的嘴。
不是照片或記憶中模糊的影像,而是他最後一次與父親視頻通話時,父親說話時的嘴唇動作、肌肉牽引的弧度,被分毫不差地複刻在這裡。
一幀,一幀,定格成了永恒的壁畫。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低頭看向腳下。
地麵覆蓋著一層淺淺的積水,他的靴子踩過,留下的腳印卻並未像正常情況下那樣被水流撫平,反而清晰地凝固在那裡,久久不散。
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每一窪水窪裡,映出的都不是他此刻的倒影,而是不同年齡段的自己——五歲的,十五歲的,二十五歲的……那些稚嫩或青澀的麵孔齊刷刷地抬起頭,隔著水麵,用同一種空洞的語調齊聲低語:“你說過你會查清的。”
這一刻,沈默徹底明白了。
這裡根本不是什麼物理意義上的地下通道,這是一個概念上的空間,是所有被許下、卻“未兌含的承諾”所構成的集合體。
他正在行走的,是一條由自己的愧疚與誓言鋪成的路。
與此同時,遠在幾十公裡外的老城照相館內,蘇晚螢正擦拭著一張玻璃底片,左眼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
她悶哼一聲,視野的左側邊緣瞬間炸開一片鋸齒狀的黑斑,如同墨汁在宣紙上蠻橫地洇開。
她立刻放下底片,從口袋裡取出一塊雕花繁複的黃銅懷表。
這塊表從不走時,隻用來看家族的箴言。
她翻到背麵,那片本該光滑的金屬上,一行曾經被她親手施術抹去的文字,正在以顛倒的順序重新浮現:“器魂要記”。
不,是“魂器記要”。
她猛然醒悟。
是殘響,是沈默那邊觸動了某個核心,導致被強行遺忘的記憶正在被係統反向重構。
她的身體,此刻成了新舊兩種認知體係激烈交鋒的戰場。
那片黑斑就是舊認知體係被激活後,在她感官上投下的“影子”。
她不能讓它完全成型,否則她會被“看見”,被那個龐大的意識係統重新定位和捕獲。
她沒有絲毫猶豫,抓起工作台上用來裁切相紙的黃銅直尺,用尖銳的尺角狠狠刺破左手食指的指尖。
在血珠湧出的瞬間,她用另一隻手撐開左眼眼皮,以血為墨,用指尖在濕潤的眼皮內側飛快地寫下四個字:“我不記得”。
鮮血滲入眼球的刹那,帶來一陣滾燙的灼痛,視野中的鋸齒狀黑斑如同受驚的獸群般迅速退散、消失。
但她知道,代價已經支付。
她眨了眨眼,看向窗外紅色的燈籠,那抹鮮豔的紅色在她眼中,已然變成了一片沉悶的灰。
作為短暫屏蔽“被看見”風險的代價,她永久地失去了對紅色的辨識能力。
城市的另一角,陰暗潮濕的電纜井深處,阿彩蜷縮在一個角落,渾身抑製不住地發抖。
她手臂上那個焚屍爐形狀的紋身,正散發出灼人的高溫,仿佛皮膚下烙著一塊真正的炭火。
一股奇異的感覺順著她的脊椎向上攀爬,像是無數細小的蟲子,正沿著她的神經通路逆流而上,將塵封的記憶碎片重新拚接。
她猛地想起了三年前,在醫院裡用手機偷錄下的,父親臨終前的最後一段音頻。
那時的他已經神誌不清,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他們不讓我說……咳咳……但你要記住,記住……火化爐……第三層夾板……那裡……藏著手冊……”
當時她隻以為那是父親最後的囈語,悲痛之下沒有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