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水幽暗,映出的不是沈默的臉,而是一片蠕動的水下墓園。
無數張嘴在水中無聲開合,每一張麵孔都曾是他解剖刀下的“物證”。
有死在焚化爐邊的電報局管理員,臉頰因高熱而扭曲;有舌頭被釘在牆上的報案人,嘴張成一個絕望的“O”形;更深處,甚至有一個瘦弱的男孩影像,躺在七歲那年的病床上,呼吸微弱,嘴唇翕動,那是他自己。
這些並非幻覺,而是一種比幻覺更惡劣的真實。
沈默沒有像個被驚嚇的孩童一樣拔刀刺向水中的倒影。
他身為法醫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分析欲。
他緩緩蹲下,握著那柄由父親脛骨磨成的骨刀,刀尖輕柔地探入水中,像手術刀劃開皮膚一樣,在水麵上利落地劃出一道筆直的橫線。
水麵蕩開漣漪,所有倒影都隨之扭曲、破碎,化作晃動的光斑。
唯獨一個影子,那個同樣持刀站立、與他動作完全同步的影子,紋絲不動。
刀尖依舊穩穩地對準他現實中心臟的位置,仿佛一道烙印,不受任何物理介質的乾擾。
他心頭猛地一沉。
影子不隨水波而動,這意味著它並非簡單的光學投影,而是某種獨立於現實光影邏輯之外的存在——“行為殘響”。
是他過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決斷,被某種力量記錄、放大,最終凝聚成的實體化執念。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裡麵是幾片父親的頭骨碎片。
他將碎片置於掌心,用拇指重重碾過,骨片應聲化為細膩的白色粉末。
他麵無表情地將這些粉末撒入水中。
粉末如雪花般緩緩沉降,就在即將觸及水底的瞬間,倒影中那張屬於焚化爐管理員的嘴猛然張大,如一個微型漩渦,將所有骨粉一口吸儘!
其餘成百上千張麵孔則在同一時刻光芒驟黯,仿佛被奪走了養分。
最壞的猜想得到了證實。
這些臉不是虛無的幻象,它們是被那未知的“它”借用過聲帶後,殘留於世間的亡魂碎片。
而他自己的身體,正是這些碎片爭奪不休的宿主通道,一個活生生的靈界中轉站。
幾乎在同一時刻,蘇晚螢的靴子踏上了電報局廢棄大樓的最後一級台階。
手腕上那道烙印般的紅字再次灼熱起來,這一次,它沒有安分地停留,而是如燒紅的鐵絲在皮下延伸,分化出無數細密的血色分支,像一張不斷擴張的血管網絡,迅速爬滿她的手背。
在網絡的末端,所有紅線彙聚,凝成一個模糊的符號——那形狀,酷似一片緊緊閉合的眼瞼。
她立刻認出,這正是沈默在那本焦黑手冊上,用指骨強行壓製出的“拒絕回應”印記。
那個僅僅存在於信息層麵的符號,竟已通過某種未知的途徑,從概念反向植入到了她的血肉之中。
她沒有再嘗試用銀粉去封印。
徒勞的壓製隻會換來更猛烈的反撲。
她眼神一凜,猛地撕開作戰服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
下一秒,她竟將口袋裡那支作為備用導體的銀漆筆,毫不猶豫地、狠狠地刺入了自己脈搏劇烈跳動的地方!
筆尖穿透皮膚,劇痛如電流般炸開,讓她眼前瞬間發黑。
但就在這不到三秒的極致痛苦中,她以金屬導體為代價,構建起一個臨時的信號屏蔽層,換來了一瞥世界的“真實”。
視野中,空氣不再空洞,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細密紅線從城市四麵八方彙聚而來,如百川歸海,其終點,正是她腳下這座電報局的地基。
她終於看懂了。
這不是一場針對個體的追殺,這是一次冷酷無情的“編織”。
那個藏在暗處的係統,正將她、沈默、阿彩、甚至還有小舟,像不同顏色的絲線一樣,一根根縫進同一張巨大的傳聲網絡裡。
它們要織成的,是新一代的“集體喉舌”。
而在地底深處的機房內,阿彩癱倒在冰冷的傳真機前。
她皮膚下的文字脈絡已經徹底失控,蔓延至她的眼球。
她的虹膜不再是琥珀色,而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如同印刷體排版軟件般的精密網格。
她無法再寫字,聲帶早已被鎖死,但她的指尖,還在以一種超越了肌肉控製的神經反射,執拗地抽搐著,敲擊著布滿灰塵的水泥地麵。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她回憶起童年時母親哼唱給她聽的摩爾斯盲文歌謠。
那是她學會的第一個秘密。
她調動起最後一絲可控的神經信號,用指甲的節律,在死寂的機房中,叩擊出無聲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