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腳下的地麵,在意識的坐標係中,正以驚人的速度失重、下墜。
冰冷堅硬的瓷磚質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古老、潮濕、帶著泥土與苔蘚氣息的觸感。
它不再是法醫中心纖塵不染的地板,而是一條被踩踏了千百年的青磚甬道。
這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業以來,沈默的夢境幾乎是一片空白,高質量的睡眠是他對抗高強度工作的最後壁壘。
但最近,同一個夢境開始以不容置喙的姿態,頻繁入侵。
一條無儘向下的甬道,兩側牆壁上,每隔三步就嵌著一隻冰冷的青銅耳形浮雕,造型古拙,銅綠斑駁,仿佛正貪婪地聆聽著歲月的回響。
他孑然一身,行走在這條通往地心深處的甬道裡。
每一步落下,都會有一句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清晰得宛如真人附耳。
“小默,該回家吃飯了……”
那是母親在他童年時的呼喚,帶著夏日午後的溫情。
他當時正癡迷於觀察螞蟻搬家,沒有回應。
“救……救我……”
那是墜樓死者在喉頭留下的最後一絲氣管摩擦音,被他從屍檢錄音中剝離出來,歸檔,然後遺忘。
“沈法醫,周末一起去打球啊?”
那是同事善意的邀約,被他以“需要整理資料”為由婉拒。
所有他曾“聽見”卻未曾認真對待、未曾做出回應的聲音,都在這裡排著隊,等待一個遲到的答複。
它們不是質問,也不是怨恨,隻是固執地存在著,如同一筆筆未曾結清的賬目。
作為一名絕對的理性主義者,沈默在夢中也試圖進行邏輯自救。
他抬起雙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然而,一個令他脊背發涼的事實發生了——他的手指徑直穿過了自己的耳廓,仿佛穿過一團虛無的煙霧。
而那些聲音,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因為他“拒絕傾聽”的這個動作,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振聾發聵。
他終於在夢中領悟了一個恐怖的悖論:在這裡,沉默不是旁觀,而是參與;捂住耳朵不是隔絕,而是放大。
這個夢境,似乎才是那些“殘響”真正的原生場域。
現實世界裡的一切詭異,不過是它投下的一道道扭曲的影子。
當沈默從那種深度的沉浸感中掙脫,重新感知到解剖室明亮的燈光時,他發現自己仍然站在原地,但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立刻撥通了蘇晚螢的電話,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了自己的夢境和推論。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蘇晚螢的聲音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或許,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進去’,不是作為闖入者,而是作為它們的一員。”
半小時後,在博物館一間不對外開放的修複室裡,蘇晚螢從一個深鎖在保險櫃中的絲綢錦盒裡,取出了一件從未示人的家傳之物。
那是一枚約有指甲蓋大小的玉蟬,通體半透明,質地溫潤,在燈光下隱約能看到內部如同神經脈絡般的細密紋理。
它不像實體,更像是一段凝固的夢。
“眠玉蟬,”蘇晚...螢輕聲解釋,“根據家祖手劄記載,它是進入‘記憶陵寢’的媒介,一把鑰匙。”
“記憶陵寢?”沈默皺眉。
“那是我們家族對這類集體殘響場域的稱呼。每一個強大的殘響,都是一座由記憶和執念構築的陵墓。”她將玉蟬托在掌心,遞到沈默麵前,“使用方法隻有一個,將它含在舌下,入睡時它會自然融化。玉蟬的材質非常特殊,它能暫時壓製、甚至‘溶解’個體的意識主導,讓你的精神進入一種‘共感態’,不再被夢境排斥。”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極為嚴肅:“但風險極大。一旦進入共感態,你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很難再把自己撈出來。如果無法在黎明前憑借自身意誌掙脫,你的意識會永久滯留於集體殘響之中,成為一個新的回聲節點,永世不得超脫。”
沈默看著那枚小小的玉蟬,它靜靜地躺在蘇晚螢的掌心,像一個美麗的陷阱。
他的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即將解剖未知存在的興奮與專注。
“我需要知道它的運行法則。”他說,“這是唯一的方法。”
最終的滲透計劃迅速成型。
地點選在法醫中心的隔音實驗室,這裡能最大限度地隔絕現實世界的物理乾擾。
三人各司其職,構成一個脆弱但精密的三角陣型。
小舟盤腿坐在實驗室外側的角落,他將是現實中的守夜人。
他閉上雙眼,雙手交疊於腹部,整個人如同一座即將入定的石佛。
他的身體將成為一個敏感的示波器,以細微的震顫頻率為參照,時刻監控著沈默在夢境中的狀態,並以此維持信息通道的基礎穩定。
蘇晚螢則坐在實驗室的正中央,她麵前的地板上,擺放著一個古樸的黑色陶盤,盤中刻滿了繁複的朱砂符文。
這是她從博物館的庫房深處取出的“陶心鎮盤”,一件專門用於穩定心神、防止場域溢散的器具。
她將坐鎮中樞,如同一道堤壩,防止沈默進入的那個龐大夢境發生泄漏,汙染到現實世界。
而沈默,他將是那個孤身潛入深海的探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