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停頓了。
在他的記憶裡,那個阿姨寫的是什麼,他當時並不認識。
直到成年後,他才將那模糊的觸感和父母後來的描述對應起來,那是一句安慰:“彆怕,過去了。”
可現在,一個全新的、無比清晰的記憶片段覆蓋了上來。
他清晰地“記得”,那個麵容模糊的女人,在他滾燙的掌心,一筆一劃寫下的是——
“你要替我聽完這個世界。”
這個認知,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他邏輯體係的基石。
他猛地從口袋裡掏出那個隨身攜帶的硬殼筆記本,快速翻到最近幾頁。
這是他用來記錄案情和推理思路的“外接大腦”,上麵的每一個字都代表著他絕對理性的思維軌跡。
他的目光停留在最近三天的記錄上。
筆跡,確實是他的。
但細看之下,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差異浮現出來。
從三天前開始,他書寫的某些字,在收筆時會有一個微不可查的拖長;一些轉折處的筆鋒,多出了一絲他從未有過的、如同毛筆書法中的逆鋒回鉤。
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在他每一個潛意識的瞬間,參與了書寫。
我是誰?
這個問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浮現在沈默的腦海。
他究竟是完成了封印儀式,還是……被儀式本身吞噬了?
“我需要驗證一件事。”沈默合上筆記本,抬起頭,目光銳利得像手術刀,“控製權的歸屬。”
蘇晚螢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不行!你不能再主動去接觸那種信息流,你的精神狀態已經……”
“隻有在受控的環境下,進行一次壓力測試,我才能判斷‘誰在說話’。”沈默打斷了她,邏輯清晰,不帶一絲感情,“我需要知道,我對他,還是他對我,擁有優先控製權。這是判斷我們還有沒有逆轉餘地的唯一方法。”
他的話語不容置喙。蘇不晚螢看著他,最終隻能無力地點了點頭。
小舟也掙紮著坐直身體,對沈默比劃了一個手勢,表示願意再次以身體為媒介。
三人重新構建了一個臨時的共鳴陣列。
小舟坐在中間,一手搭著沈默的手腕,一手按在蘇晚螢的手臂上,形成一個脆弱的信息通道。
“開始。”沈默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他沒有念誦任何咒文,而是開始複述一個他早已爛熟於心的案情摘要。
“死者,王立,男,三十四歲,死於機械性窒息,死亡時間推斷為昨夜十一點至淩晨一點之間,現場門窗反鎖,未發現任何強行侵入痕跡……”
他的聲音,連同那詭異的共鳴聲,在寂靜的地下空間裡回蕩。
就在他念出第一句話的瞬間,蘇晚螢倒吸一口冷氣。
在他們麵前的空氣中,一個由淡灰色霧氣構成的、巨大的唇影,無聲地浮現出來。
那不是一張嘴唇,而是由成百上千張不同年齡、不同性彆的嘴唇虛影重疊、組合而成的詭異形態。
它隨著沈默的念誦同步開合著,仿佛一支龐大的、無聲的合唱團。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當沈默說到“……未發現任何強行侵入痕跡”時,那巨大的唇影卻比他多運動了半秒。
一個虛無縹緲,卻能被在場所有人清晰“感知”到的意念,補完了他的話。
“……而他們都在等你說完。”
實驗戛然而止。
小舟悶哼一聲,再次癱倒在地,鼻孔裡滲出細密的血珠。
沈默獨自走到解剖室的角落,背對著兩人,一言不發。
他從工具盒裡拿起一把嶄新的12號手術刀,又從旁邊拿起一隻廢棄的乳膠手套,攤在金屬台麵上。
冰冷的刀尖劃過橡膠,他開始在上麵刻寫。
我是沈默。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試圖將自己的身份認知通過肌肉記憶,重新烙印回神經係統。
他反複刻寫了十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加用力,刀尖幾乎要劃破橡膠。
就在他刻下第十一行的第一個字時,他的手腕猛地一僵。
那把被他攥得死緊的手術刀,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刀尖以一種他完全陌生的、行雲流水的筆法,自行扭轉、遊走。
那一行剛剛刻下的“我”,突然被幾筆回環繚繞的刻痕修改、扭曲,最終變成了一個古樸的、充滿威嚴的篆體字。
“吾”。
緊接著,刀尖繼續滑動,刻下了後麵四個字。
“吾即傾聽之始。”
沈默猛地攥緊刀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
刀刃深深嵌入他的掌心,鮮血順著刀柄滴落,但他仿佛毫無痛覺。
他不接受這個名字。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進入法醫在麵對最複雜屍體時的絕對專注狀態。
大腦飛速運轉,以慣常的邏輯推演對抗著這股來自靈魂深處的精神滲透。
既然“林秋棠”是一個代稱,一個集合體的“命名”,那麼根據邏輯,任何“命名”都必須有一個原點。
必須有第一個人,定義了它的概念,劃定了它的邊界。
隻要能找到那個“第一個傾聽者”,那個最初為這份執念命名的人,或許……就能從根本上,重新劃定這個“名字”的權限與邊界。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爍著決然的光。
他轉身看向蘇晚螢,聲音沙啞而堅定,但那股低沉的共鳴聲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
“我要去查1903年,江南疫區,‘聽冥者’的全部原始記錄。”
話音落下,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喉嚨間,逸出了一聲不屬於他的、充滿了無儘疲憊與悲憫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