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中心裡的空氣,比廢棄火葬場的夜晚還要冰冷。
消毒水的氣味鑽入鼻腔,試圖洗刷掉附著在靈魂上的陳舊灰燼味,卻隻是徒勞。
沈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像是剛剛完成了一場尋常的屍檢。
他先是用醫用酒精仔細地擦拭雙手,從指尖到手腕,每一個褶皺都不放過,仿佛要擦去的不是汙漬,而是一段無法言說的記憶。
他的動作依舊穩定、精準,但微微顫抖的指節,泄露了那副冷靜麵具下的巨大疲憊。
他沒有寫結案報告,而是拉開了自己儲物櫃的底層抽屜。
裡麵整齊地擺放著一些不屬於常規物證的東西,那是他用自己的邏輯,為這個世界的“另一套法則”建立的檔案。
他取出一個密封的物證袋,將那枚在最終儀式裡幸存下來的“終語鈴”殘片放了進去。
接著,是蘇晚螢那隻已經碎裂成數塊、光華儘失的眠玉蟬。
最後,他拿出一疊厚厚的圖紙和筆記,封麵上是他用碳素筆寫下的標題——《殘響傳播及介質關聯X圖譜》。
這是他數月以來,解剖了無數詭異事件後,繪製出的“凶手”的犯罪網絡。
他將這三樣東西裝進一個加厚的牛皮紙文件袋,用蠟封好。
他又抽出一張便簽,拿起筆,卻在落筆的瞬間停頓了。
喉嚨裡那陣燒灼般的刺痛提醒著他,他已經付出了“說話”的代價。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隻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字:蘇晚螢。
他將文件袋放在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然後啟動了桌角一台連接著數個精密電極的腦波記錄儀。
這是他私下改裝的設備,用於監測自身最細微的神經活動。
屏幕上,α波、β波、θ波……各項數據以一種詭異的平穩在流動。
他戴上耳機,裡麵播放的不是音樂,而是他自己過往案件中的錄音——那些他詢問證人、進行現場勘查、做出邏輯推導時留下的聲音。
他閉上眼,像是在傾聽一個陌生人的獨白。
突然,屏幕上的α波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延遲峰值。
那是在錄音中的“沈默”剛剛說出一句完整的推理之後,一個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微秒級的“共振”回波。
它回來了。
不,它從未離去。
那個被稱為“林秋棠”的原始殘響係統,那個以“未儘之言”為食的怪物,在被他以邏輯規則“作廢”後,並沒有徹底消失。
它像一個被格式化的硬盤,雖然清空了所有數據,但硬盤本身還在。
而他,沈默,那個親手按下“格式化”按鈕的人,成為了係統重啟後唯一能識彆的“管理員賬戶”。
係統正在反向追溯,試圖通過他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重新構建連接,將他綁定為新的“宿主”。
隻要他還活著,隻要他還能思考,隻要他過去的存在還能被記憶,殘響就有機會卷土重來。
真正的終結,需要一個永不回應的終點。
一個絕對的、物理層麵的……沉默。
“你在做什麼?”
蘇晚螢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和驚懼。
她沒有敲門,像是預感到了什麼,直接推門而入。
她的目光掃過桌上那個寫著她名字的密封文件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整理資料。”沈默取下耳機,轉過身。
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一樣,但出口的隻是一串沙啞破碎的氣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整理?沈默,這看起來更像是在整理遺物!”蘇晚螢快步走到他麵前,聲音因激動而拔高,“你把終語鈴和玉蟬的碎片封起來……還有你的研究筆記……你到底想乾什麼?我們不是已經贏了嗎?”
沈默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回答,隻是指了指腦波記錄儀的屏幕。
他重新播放了一段錄音,錄音裡是他自己的聲音在說:“根據屍體僵硬程度判斷,死亡時間在四小時以內。”
緊接著,他指著屏幕上的實時數據。
就在錄音中的“我”字出口的瞬間,屏幕上代表語言中樞活動的α波,出現了一道清晰的延遲反饋。
那感覺,就像是他說完一句話,大腦深處有另一個“東西”,在笨拙地、延遲地模仿著他的發音。
“有些案子,結案報告不能由經手人提交。”沈默的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卻異常清晰。
蘇晚螢怔怔地看著那詭異的波形,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這還不是最糟的。”沈默的眼神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恐懼,“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小舟站在我麵前,他用手語比劃著,問我什麼時候才能結束。然後,我聽見‘我’自己清清楚楚地對他說:‘輪到你說完了。’”
那是他成為“聽冥者”後,最恐懼的身份倒置。
他不再是解剖者,而是即將被占據的標本。
他已經無法百分百確定,此刻費力說出這些話的,究竟是法醫沈默,還是一個正在學習如何使用這具身體的……回聲。
蘇晚螢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滑落。
她終於明白了沈默的計劃,那個比直麵任何詭異都更加殘忍和決絕的計劃。
當晚,深夜。
蘇晚螢眼睜睜看著沈默的身影消失在法醫中心的走廊儘頭,她攥緊了口袋裡已經失靈的定位器,無力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