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攔不住一個已經為自己寫好屍檢報告的法醫。
沈默獨自一人,驅車來到了那座早已廢棄的舊法院。
他沒有走正門,而是繞到後方,撬開了一口布滿苔蘚的檢修井蓋。
井下是錯綜複雜、深不見底的檔案庫地穴。
空氣中彌漫著紙張腐爛和金屬鏽蝕的混合氣味。
在地穴的最深處,數百枚形態各異的青銅耳雕散落在架子上、地麵上,仿佛一片凝固的傾聽的森林。
這些是某個被終結的殘響“介質”,是無數“竊聽”行為的集合體。
沈默從背包裡取出一件怪異的裝置。
那是一個由解剖台上拆下來的高頻振蕩電路板,拚接上一枚終語鈴的殘片,構成了一個簡陋但高效的共振增幅器。
而它的輸出端,沒有連接揚聲器,而是兩片薄薄的、緊貼皮膚的顱骨電極。
他的計劃瘋狂而縝密:主動激發所有殘存的、遊離的殘響對他“呼名”,將自己變成一個獨一無二的信號黑洞。
然後,以自己的大腦為最終媒介,承受所有湧來的信息,製造一場“超載式傾聽”,直至整個神經係統被龐大的信息流徹底燒毀,讓“接收終端”永久性物理報廢。
他將兩片電極仔細地貼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啟動了裝置。
屏幕上亮起紅色的數字,開始倒計時:60,59,58……
就在這時,地穴入口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重物落地的聲音。
“沈默!”
蘇晚螢的身影出現在光柱的儘頭,她身後,是滿臉焦急的小舟。
她手腕上的定位器在沈默啟動裝置的瞬間,信號突然恢複並飆升到了極點。
她哭喊著,不顧一切地朝沈默撲過來,伸手就要去拔掉增幅器的電源。
倒計時:05。
沈默卻用儘最後殘存的力氣,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像一把燒紅的鐵鉗。
他看著她,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氣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中沒有恐懼,沒有不舍,隻有一種法醫在完成最後一道縫合時的專注與釋然。
蘇晚螢淚眼模糊,隻能瘋狂地搖頭:“不……不要……求你……”
倒計時:02。
一直站在後麵的小舟忽然衝了上來,他抓住了蘇晚螢的另一隻手,飛快地打著手語。
他的臉上滿是淚水,動作卻清晰無比。
蘇晚螢辨認著那一個個手勢,身體瞬間僵住。
小舟在翻譯沈默無聲的口型。
“他說……你們聽見的每一句遺言,都是彆人沒說完的痛苦。”
“他說……這次,讓我把所有話,都帶到寂靜裡去。”
這是小舟第一次,也是沈默第一次,使用英文單詞“silence”,而非那個與他同名的中文“沉默”。
一個代表著終極、絕對、宇宙儘頭的寂靜。
倒計時:00。
沒有爆炸,沒有巨響。
整個地底世界爆發出了一場無聲的巨震。
數百枚青銅耳雕的表麵,同時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紋,然後在同一瞬間,悄無聲息地化作了漫天飛舞的青灰色粉塵,如一場寂靜的雪,紛紛揚揚地落下。
沈默抓著蘇晚螢手腕的手,驟然鬆開。
他向後仰麵倒地,雙目依舊睜著,凝望著地穴頂部無儘的黑暗,嘴角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他身旁的監測儀屏幕上,所有的波形,都在一瞬間被拉成了一條筆直的、毫無生氣的水平線。
時間仿佛靜止了。不知過了五分鐘,還是十分鐘。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蘇晚螢顫抖著,將手指探向沈默的鼻下。
沒有呼吸。
她不信,又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
沒有心跳。
眼淚終於決堤。
她俯下身,緊緊抱住他開始變得冰冷的身體,任由那青銅的粉塵,像一層死亡的裹屍布,覆蓋在兩人身上。
就在她準備放棄所有希望的刹那,她忽然感覺到,懷中那具“屍體”的喉嚨,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個模糊的、混沌的音節,從他那本該永遠沉寂的唇間溢出。
那聲音既不像“啊”,也不像“嗯”,它不屬於任何一種已知的人類語言,更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在第一次感知世界時,發出的、定義之外的第一個元音。
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一家醫院的臨終關懷病房裡,一位彌留之際、已經數日無法閉眼的老人,嘴唇忽然輕輕地合上了,臉上露出了數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安詳,仿佛終於放下了壓在心頭一輩子的秘密。
窗外,廢墟之上,第一縷撕裂長夜的晨光,正緩緩照亮蘇晚螢那張混雜著絕望與驚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