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長長的、模糊的、像是未被寫完的墨色橫畫,在玻璃上停留了數秒,便被更多的雨水衝刷、稀釋,最終彙入窗台邊緣彙聚的水流,消失不見。
一場清明時節的雨,細密而冰冷,仿佛要將整個城市的色彩都洗刷成單調的灰。
就在這時,蘇晚螢的手機在寂靜的房間裡突兀地響起,屏幕的冷光打破了暖黃燈光營造的安寧。
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您好,是蘇晚螢女士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年輕,帶著公式化的禮貌,“我是市政規劃辦公室的。關於已故沈默先生名下,位於紅磚樓巷十七號的舊址房產,目前已進入社區文化中心的改建流程。”
蘇晚螢的心微微一沉。
那是沈默過去獨自居住的地方,也是他們最初相遇的起點。
“地基挖掘過程中,我們在原建築的防火層內發現了一批被嚴重碳化的遺物。”對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其中有一本殘破的筆記本,內頁有字跡。根據遺物管理條例,我們需要直係親屬或指定代理人前來交接確認。檔案顯示,您是沈默先生生前指定的唯一聯係人。”
半小時後,蘇晚螢撐著一把黑傘,站在了紅磚樓巷的廢墟前。
推土機和挖掘機如鋼鐵巨獸般匍匐在泥濘中,曾經熟悉的紅磚建築隻剩下犬牙交錯的地基輪廓。
雨水將裸露的泥土衝刷成一片片暗紅色的泥沼,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泥土腥氣與金屬鏽味。
一名戴著安全帽的工作人員將她引到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下,遞給她一個密封的證物箱。
“都在裡麵了,被燒得很厲害,我們沒敢擅自翻動。”
蘇晚螢道了謝,將箱子抱在懷裡,那冰冷的金屬外殼隔著風衣,依舊傳來刺骨的涼意。
回到白屋,她沒有立刻打開,而是先將室內的加濕器開到最大,又調低了空調溫度。
她記得沈默筆記中的一個猜想:某些特殊的“信息烙印”並非靜態,而是動態的,其顯現需要特定的環境參數作為“密鑰”——比如,極端的濕度和氣壓。
她將箱子放在書桌上,小心地打開鎖扣。
一股混雜著焦炭、舊紙和塵土的複雜氣味撲麵而來。
箱子底部,靜靜躺著一本邊緣焦黑卷曲、幾乎碳化了一半的硬殼筆記本。
正是沈默從不離身的那一本。
她戴上絲質手套,輕輕將其拿起。
筆記本很重,被雨水和地下水浸透,又被火焰炙烤,呈現出一種脆弱又堅韌的矛盾質感。
她翻開封麵,前麵的書頁粘連在一起,上麵的字跡大多已模糊不清,隻剩下一些熟悉的化學分子式和解剖圖的輪廓。
她的指尖一路向後翻,翻到了筆記本的最後部分。
沈默習慣在後麵留出十幾頁空白,以備不時之需。
這些紙頁也未能幸免,被熏得焦黃,邊緣殘破。
然而,就在她翻開倒數第五頁時,她的動作猛地僵住。
原本空白的紙頁上,此刻竟浮現出了一行行暗紅色的字跡。
那顏色不像是墨水,更像是乾涸已久的血痂,在潮濕空氣的浸潤下,重新顯露出它曾經的形態。
字跡潦草而急促,與沈默平日裡嚴謹工整的筆跡判若兩人,卻又透著一種無法偽造的、屬於他本人的筋骨。
“我不是林秋棠。我隻是個法醫。但我聽了太多,所以必須替她說完。”
“聽見,是原罪。”
“我看見骨骼的裂痕,也聽見裂痕的尖叫。我分析毒物的成分,也聽見毒物的詛咒。我縫合皮肉,卻無法縫合那些從屍體裡泄露出來的、未曾講完的故事。”
“它們在我的血裡。”
蘇晚螢的手指開始無法抑製地顫抖。
這不是偽造,這是一種延遲顯現的記憶烙印。
是沈默在生命中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用他自己的血和某種特殊試劑混合,寫下的絕筆。
這些信息被封存在紙張纖維中,直到今天,這個特定的雨夜,特定的濕度與氣壓,才將這份塵封的告白徹底激活。
她貪婪地、又帶著巨大的悲慟,徹夜研讀著這寥寥數頁的血色遺言。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滾燙的解剖刀,剖開她對沈默的認知,也剖開了這個世界最深層的秘密。
真相的拚圖,在那個暴雨將至的清明之夜,終於在她腦中拚湊完整。
林秋棠,一個陌生的名字,卻是這一切的源頭。
她是1954年,新政府內部一個極度機密的超自然研究項目中,首位被正式記錄的“聽冥人”。
她擁有天生的、無法解釋的強大共情能力,能夠“聽見”殘響中的執念。
項目組試圖利用她來解讀、安撫、甚至消除這些詭異。
但他們低估了那些未儘遺言的汙染性。
林秋棠在承載了數千個瀕死者的絕望和詛咒後,意識徹底崩解,在被完全吞噬前,她留給世界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閉嘴。”
項目被緊急叫停,所有資料封存。
但殘響並未消失,它隻是轉入了更深的地下,像一種精神病毒,尋找著新的宿主,以更零散、更隱秘的方式緩慢積累。
沈默,並非偶然卷入。
他的家族,與那位早已被曆史遺忘的林秋棠,存在著遙遠的血緣關係。
那份致命的共情基因,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的血脈中代代流傳。
他天生就是最完美的“聽冥人”胚子。
他一生對超自然現象的抗拒和嗤之以鼻,他那嚴苛到近乎偏執的科學信仰,原來並非源於自信,而是源於恐懼。
那是他的潛意識在用儘全部力量,為自己構建的一座邏輯壁壘,用以逃避那份與生俱來的、注定要“聆聽”的宿命。
可他終究沒能逃掉。
蘇晚螢閉上眼,淚水混合著雨夜的冰冷,從臉頰滑落。
她終於明白,沈默選擇她,將這些筆記留給她,並非隻是選擇一個繼承者。
他是在選擇一個“終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