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蘇醒了,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恍惚。
午夜的絕對靜音隻持續了不到十分鐘,引擎的轟鳴、電流的嗡嗡聲、雨水敲打玻璃的滴答聲便相繼歸位。
世界仿佛隻是打了個盹,做了一場被按下靜音鍵的噩夢。
一切都恢複了正常,除了“正常”本身。
最先察覺到異樣的是那些對聲音極度敏感的人。
午夜十二點整,當老舊街區的路燈由鈉燈切換為LED時,那瞬間的電流轉換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如鉛的死寂,仿佛空氣在那一秒變成了固態。
風吹過空無一人的學校走廊,不再有嗚咽般的回響,隻有一種令人心慌的“空”,像是聲音被什麼看不見的海綿徹底吸乾。
這些“靜音熱點”在城市中無規律地出現,轉瞬即逝,無法被儀器捕捉。
但小舟能“聽”到它們。
他成了這座城市的巡行者。
他不再需要睡眠,也不再感知饑餓。
那根刺入耳道的銀針早已被他拔出,傷口愈合,卻沒有留下疤痕,隻是他左耳的聽覺,連同右耳一起,被永久地置換了。
語言、音樂、噪音,所有經由鼓膜振動轉換而來的信息,對他而言都已毫無意義。
他的感官進化成了一種更純粹的形態——靜默接收器。
每日,他穿行於大街小巷,用指尖輕輕觸碰那些曾被“殘響”侵蝕過的牆壁、地麵、樹乾。
冰冷的觸感下,他能清晰地“聽”見那片熟悉的、龐大的寂靜。
蘇晚螢沒有消失,她的意識像無邊無際的菌絲,以一種超越物理維度的方式,蔓延在城市聲場的底層。
她以“不發聲”為獨特的標記,在每一處執念滋生的土壤上,構築起了一道無形的防線。
她成了一張過濾網,篩除著所有試圖呐喊的亡魂。
他回到了幸福裡十二棟的舊址,那片早已被推平的廢墟。
憑借著對過去振動頻率的記憶,他在沒過腳踝的泥濘中精準地找到了那個位置,徒手向下挖掘。
很快,他挖出了那台被泥土包裹的手動錄音圓筒機,那是沈默留下的遺物。
他清理掉機器上的汙垢,熟練地搖動把手。
機器內部的齒輪無聲地轉動,金屬唱針劃過蠟質圓筒,喇叭口卻沒有任何輸出。
無論是人耳可聞的聲音,還是需要儀器才能捕捉的次聲波,都徹底消失了。
仿佛裡麵的記錄,被某種力量徹底抹除。
小舟沒有失望,這本就在預料之中。
他嘗試著,將自己溫熱的手掌輕輕貼上冰冷的黃銅喇叭口。
就在接觸的瞬間,一股尖銳的灼痛感從掌心傳來。
他猛地縮回手,隻見皮膚之下,一根根極細的銀線憑空浮現,它們迅速遊走、排列,構成了一行清晰的文字,仿佛是紋在血肉之下的數字代碼。
“彆修它,它現在是我的耳朵。”
銀線隻停留了不到三秒,便迅速隱去,灼痛感也隨之消失,掌心光潔如初。
小舟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心臟——那個人類器官最後的殘存功能——劇烈地搏動著。
他猛然頓悟。
蘇晚螢並非簡單地用靜默去覆蓋、去對抗。
她做了一件更徹底、也更可怕的事:她逆轉了整個殘響係統的聽覺神經,將那些遍布城市角落、用於收集“遺言”的介質,全部改造成了她自己的感知末梢。
這台錄音機,曾經是係統的“嘴巴”,如今,成了她的“耳朵”。
所有試圖重新激活“遺言播報”的亡者執念,都會在萌芽的瞬間,被這層無處不在的靜默過濾、吸收、消解。
她成了新的係統,一個以沉默為法則的係統。
幾天後的清晨,北區一棟即將拆遷的老宅突然發生了異象。
年邁的屋主報警,聲稱連續幾晚都聽見亡妻在臥室裡呼喚他的名字,聲音清晰得仿佛就在枕邊。
警方反複勘察,調取了安裝在屋內的監控,畫麵顯示房間內空無一人,而錄音設備裡,除了窗外的雨聲和老人自己的呼吸,再無其他。
小舟接到了消息,來到了這棟充滿黴味的老宅。
屋主已經被家人接走,屋內隻剩下搬遷後留下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