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底層一格寫著“無名氏,待銷毀證物”的冷藏櫃裡,一枚本該早已報廢、電量耗儘的黑色錄音筆,其頂端的指示燈,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悄然亮起了一點猩紅的光。
然而,這場由代碼和算法精心炮製的“高遠悲劇”,在被技術性地戳穿一個窟窿後,非但沒有熄滅,反而以一種更加瘋狂的姿態,開始了它的二次裂變。
最怕的不是鬼說話,是人跟著一起瞎編。
蘇晚螢的冰冷分析,並未能阻止熱情的泛濫。
當一個故事足夠打動人心,人們會自動為其填補邏輯的漏洞,甚至主動為其添磚加瓦。
質疑的聲音被淹沒在更洶湧的“再創作”浪潮中。
“官方辟謠了?嗬嗬,他們當然會這麼說!這是心虛!”
“高遠的故事是假的?那為什麼我夢見他告訴我,他的孩子就藏在南郊的聖安孤兒院裡!”
“最新消息!昨晚有人在網上直播‘通靈’,請來了高遠的‘英靈’!現場鬼影重重,他親口說,已經有秘密警察在抓捕知情的同事了!”
這些二次創作的故事,像一個個更具傳染性的變種病毒,它們放棄了對邏輯的偽裝,直接訴諸於陰謀論和情感綁架。
它們比原版故事更具體、更煽情、更貼近普通人的生活想象。
傳播速度不再是線性的,而是呈指數級爆炸。
地底深處,蘇晚螢的意識在龐大的城市根係網絡中流動,感受著這股由集體想象力彙聚而成的、滾燙而汙濁的情緒洪流。
她終於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一個何等恐怖的對手。
殘響係統已經進化了。
它不再需要親自下場編造每一個細節。
它隻需要點燃一根名為“英雄悲劇”的火柴,整座城市裡被焦慮、不滿和無處安放的同情心浸透的人們,就會主動抱來一座又一座柴山,將這團火焰燒成燎原之勢。
她必須改變策略。
撲滅山火已無可能,她必須找到那個當初被迫點燃第一根火柴的人,讓他親手將火滅掉。
她的意識網絡開始以一種全新的模式運作,不再是追蹤信息源頭,而是篩選“情緒拐點”。
她要找的,不是第一個傳播者,而是第一個在絕望中,將這份虛假故事當成救命稻草的“信徒”。
很快,一個名字浮現在她的感知中——林工。
市政管道維修工,四十二歲,一個標準的現實主義者。
他的個人網絡痕跡乾淨得像一張白紙,從不參與任何網絡罵戰,唯一的關注點是各種罕見病醫療論壇。
蘇晚螢的意識順著電力線和光纜,輕易“看”到了他家的電腦屏幕——上麵是他十歲女兒的病曆。
一種罕見的進行性神經係統疾病,現代醫學束手無策,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一周前,林工在極度疲憊中睡去,夢見了他去世多年的妻子。
妻子沒有說話,隻是指著窗外,一個模糊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去南市巷,第三口井,喝一口水,孩子就好了。”
林工醒來時,渾身冷汗。
他一輩子不信鬼神,隻信機器和圖紙。
這個夢荒誕不經,他本該一笑置之。
可是,當他看著女兒日益衰弱的身體,聽著醫生那句“我們已經儘力了”的判詞,任何一絲虛無縹緲的希望,都成了他無法抗拒的毒藥。
他偷偷去了。
南市巷是老城區裡一段被遺忘的路,那口井早已廢棄,井口長滿雜草,井水渾濁不堪,散發著鐵鏽和腐殖質的味道。
林工跪在井邊,看著水麵倒映出自己憔悴絕望的臉,心中充滿了自我唾棄的羞恥。
但為了女兒,他願意當這個傻子。
他從包裡拿出水瓶,顫抖著伸向水麵。
就在這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他取水時攪動的波紋,讓井壁上濕滑的青苔反射出手機屏幕的微光。
那光影在青苔的斑駁紋理間晃動、重組,竟隱約浮現出一個輪廓——那是他女兒的臉,正對著他,露出一個燦爛的、久違的健康笑容。
林工瞬間僵住,心臟狂跳。
他瘋了般舉起手機,對著井壁拍下了那轉瞬即逝的畫麵。
這個視頻,他本打算當成自己最後的秘密,一個父親在絕望深淵裡抓住的唯一慰藉。
然而,在一次工友聚餐時,他喝多了酒,沒能藏住眼裡的那點微光。
同事半開玩笑地搶過他的手機,看到了這段視頻。
第二天,“神跡井”的傳說,就取代了“高遠案”,成了老城區最熱門的話題。
一夜之間,上百人湧向那口廢井。
他們大多是病患家屬,或身患慢性疼痛的老人。
他們像朝聖一樣,排隊取走那渾濁的井水。
有人喝下後,當場激動地大喊疼痛消失了,臉上露出狂熱的欣慰。
那不過是強烈的心理暗示帶來的暫時性安慰劑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