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為自己辯解,隻是在反複詰問自己,詰問所有和他一樣的人。
“……為什麼我們寧願相信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也不願去看一眼樓下體檢中心打印出來的化驗單?……為什麼當恐慌來臨時,我們渴望的不是答案,而是一個能讓我們放棄思考的指令?……我們害怕的,究竟是未知的鬼,還是已知的、我們無力改變的現實?……”
他寫了很久,直到粉筆在指間斷裂。
他沒有署名,隻是在牆角點燃了一支蠟燭,然後轉身離開。
昏黃的火光跳動著,一點點向上舔舐著那些白色的字跡,像是某種遲來的、無聲的告解。
火焰的陰影裡,牆角石縫中,一株纖細的無名草悄然生長著,它葉片上銀色的脈絡在火光映照下,緩緩排列成兩個微不可見的字:
謝謝。
王主任沒有回頭,他走出泵站時,腳步比來時輕了許多。
三天後,市圖書館三樓,那台古舊的盲文古籍查閱終端機再次傳出輕微的運作聲。
管理員張伯以為又是哪個學生在惡作G劇,走過去時卻發現機器前空無一人。
盲文擊打器正不疾不徐地在厚實的紙張上打印著。
這一次,輸出的既不是偽造的報告,也不是令人心悸的空白。
那是一份問卷。
《關於“深井夢境”事件的市民認知調查問卷》
問題一:你第一次聽說“井水可以治病”,是從什麼渠道?
(A.鄰裡交談B.社交媒體C.官方通告D.家庭成員的夢境)
問題二:在整個事件中,是否有人明確告訴你“應該”相信什麼,或“不應該”相信什麼?
問題三:如果你的孩子告訴你,他在床下看見了白色的影子,你的第一反應是?
(A.帶他去看心理醫生B.去寺廟或教堂燒香祈福C.告訴他世界上沒有鬼D.和他一起觀察,並記錄下影子出現的時間、形狀和頻率)
問卷的末頁,有一行小小的附注:“本問卷無任何官方背景,所有答案不計入任何社會信用或健康評估體係。唯一的目的,是邀請您回憶一下,您是如何思考的。”
當張伯拿起那份還帶著機器餘溫的問卷時,終端機發出一聲輕響,自動關機了。
紙張的邊緣微微泛黃,像是被某種無形的高溫瞬間烘乾過。
夜色降臨,華燈初上。
沈默站在橫跨城郊的鐵道橋上,望著遠處那片由無數燈火構成的、正在進行自我修複的巨大生命體。
他的手機早已停用,口袋裡空空蕩蕩,隻剩下一支在解剖台上用了半截的繪圖鉛筆和一張記錄數據的廢紙。
風從鐵軌的另一端吹來,帶著曠野的涼意。
他忽然蹲下身,在粗糙的水泥橋麵上,用那半截鉛筆飛快地畫了一個簡圖。
一口井,井口圍著一圈模糊的人影。
人群中央,站著一個穿著厚重防護服的、孤零零的剪影。
一支粗大的箭頭,從剪影指向井外,指向那些圍觀的人。
這是他對整件事的最終概括——一個試圖用邏輯隔離汙染源,卻最終發現汙染源就是人群本身的悖論。
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路過,好奇地停下腳步,歪著頭看了看他的畫。
她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沒懂。
她從書包裡掏出一盒蠟筆,選了支藍色的,在他畫的簡圖旁邊,認認真真地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但水可以洗衣服。”
寫完,她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又看了看這個奇怪的、蹲在地上的大人,然後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沈默久久地凝視著那行稚嫩的、與他冷硬線條格格不入的藍色筆跡。
但水可以洗衣服。
一個絕對的事實。
一個與執念、殘響、科學、邏輯都無關的,最樸素的功能。
夜風再次吹過,將他腳下那張畫著草圖的廢紙邊緣,掀起一個角,像一隻即將掙脫地麵、無聲起飛的手。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越過橋下轟鳴而過的列車,投向城市邊緣那片更深沉的黑暗。
在那裡,一條古老的、幾乎被遺忘的城市主排水渠,正像一道蜿蜒的傷疤,沉默地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