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區的風終年帶著一股鹹腥的鐵鏽味,刮在人臉上,像砂紙一樣粗糙。
在那艘即將被肢解的萬噸巨輪幽暗的腹腔深處,純粹的黑暗被一聲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聞的“咯”聲打破。
那枚在時光中鏽蝕得麵目全非的軍用罐頭,仿佛被一個無形的夢魘驚醒,在蒙塵的鐵架上,完成了一次幾不可察的挪移。
它內部承載的,是早已被遺忘的饑餓與絕望,此刻,正像一枚即將破土的種子,感受到了外界某種同頻的召喚。
與此同時,百公裡外的東區廢棄地,沈默已在林中潛藏了三日。
他沒有再靠近那口深井,那塊水泥澆築的墓碑,對他而言,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隻是每日清晨與黃昏,用一根削尖的樹枝和幾塊石子,在開闊地上搭建一個簡陋的日晷,一絲不苟地記錄著陽光投射角度的變化。
第三天清晨,他對著自己繪製的草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緊。
他發現了。
自從林工和他那些年輕的學徒們舉行了那場無聲的“鏡光儀式”後,井口周圍的苔蘚生態發生了決定性的偏轉。
它們不再盲目地朝向陽光最充沛的東南方,而是以井沿為圓心,開始呈現出一種詭異而有序的逆時針螺旋狀排列。
那不是植物的向光性,更像某種微觀尺度的星雲圖,仿佛地底深處,有一個看不見的引力源,正在重新編織生命的微語法。
更關鍵的發現來自昨日午後。
一群放學歸家的孩童追逐打鬨著,從井邊那條荒草叢生的小徑上跑過。
他們對那口井毫無敬畏,隻是發出陣陣清脆的笑聲。
就在他們距離井口最近的那一刻,沈默通過望遠鏡的鏡頭,清晰地看到,那些逆時針排列的苔蘚邊緣,驟然泛起一層極淡的、仿佛月光凝聚而成的銀色光暈。
光暈很微弱,若非他這種級彆的觀察力,幾乎不可能察覺。
但最讓他心頭一震的,是光暈持續的時間。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腕表——不多不少,正好七秒。
與二十多年前,水泵停轉到第一聲慘叫從通訊器裡傳出的時間,分秒不差。
沈默緩緩放下了望遠鏡。
他徹底明白了。
這裡已經不再是“殘響”的汙染源,它變成了一個“記憶共振腔”。
當人們不再恐懼、不再試圖用蠻力去填埋或消滅它時,那股盤踞深井的強大執念便失去了攻擊的著力點。
它不再是伺機傷人的凶手,而更像一段被固化下來的回響,在特定條件——比如孩童純粹無畏的生命力——的激發下,它隻是輕輕地、無害地重播自己。
人們學會了如何記住,於是,它也學會了如何沉睡。
林工最近帶新人巡查管網的方式變得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
他廢棄了以往按圖索驥的固定路線,而是每天清晨在地圖上隨機紮一個點,然後帶著隊伍進行“盲查”。
他不讓使用先進的聲呐探測儀,也不許對照數字化的管網圖紙,唯一的工具就是一根半米長的實心鋼筋和他們自己的身體。
他管這叫“聽地說話”。
這天,他們來到東區一處早已廢棄的加壓泵房。
斷壁殘垣間,空氣裡彌漫著陳腐的機油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一個剛從技校畢業的新人很有想法,掏出最新款的手機,打開頻譜分析軟件,想通過錄下敲擊牆壁的回音來判斷結構強度。
“彆錄。”林工的聲音突然響起,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新人愣住了,舉著手機不知所措:“林工,我這是科學方法……”
“有些聲音,一旦被存下來,就容易被人當成證據去信。”林工打斷了他,目光深沉地掃過周圍破敗的牆體,“可要是聲音本身就在說謊呢?”
他沒有再解釋,而是走到泵房一處塌陷的牆角,蹲下身,將粗糙的手掌整個貼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麵上。
他閉上眼睛,仿佛一個老僧入定,許久,才睜開眼,用手指篤定地敲了敲地麵:“這裡,空了。不是雨水腐蝕,是有人從下麵挖過。”
幾個年輕人將信將疑地拿起撬棍和鐵鍬,叮叮當當地掘開碎磚和凝固的泥塊。
不到半米深,鐵鍬的尖端碰到了一塊硬物。
他們清理掉周圍的泥土,發現那是一截被燒得焦黑的布條,深陷在陳年的泥垢裡。
林工小心翼翼地將它撿起,拂去表麵的塵土,布條一角,一個用紅線繡出的舊式徽章標識依稀可辨——那是屬於1978年,負責此地管網鋪設的第三工程隊的隊標。
新人們一陣騷動,有人立刻就要打電話上報。
“不用。”林工卻將那塊布條仔細地用一張油紙包好,塞進了自己工具箱最底層的夾縫裡,那裡還藏著幾件類似的、從未上報過的“遺物”。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對一臉不解的眾人說:“我們是修管子的,也修時間留下的窟窿。有些事,讓它留在該在的地方就行了。”
王主任的“未完成的答案展”在他搬進南區老巷後,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獲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