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隻是他一個人在牆上釘幾張孩子的塗鴉,現在,整麵牆壁,甚至延伸到了鄰居家的山牆,都掛滿了居民們自發送來的東西。
一支筆尖斷掉的鋼筆,下麵貼著一張字條:“我兒子說,他寫完最後一個字就睡著了,醒來筆就斷了。”一盞鏽跡斑斑的煤油燈,標簽上寫著:“我爸說這光照過東區那口井,怕不乾淨,再也沒點過。”還有一本翻得卷了邊的小學作業本,前麵十幾頁,用不同顏色的蠟筆,密密麻麻地塗滿了“我不怕”三個字,但最後一頁,卻是突兀的空白。
王主任成了這些無聲故事的守護人。
他每晚都會仔細擦拭這些物件,卻從不加以分類或詮釋。
他隻是在旁邊掛著的那塊移動黑板上,每天用粉筆換上一個新問題。
比如今天:“如果遺忘能治病,你要不要忘?”
這天夜裡,巷子靜得能聽見月光流淌的聲音。
王主任在燈下整理那本寫滿“我不怕”的作業本時,一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那片空白頁的右下角邊緣,似乎有一些極細的劃痕。
他戴上老花鏡,又找來一枚放大鏡,湊近了,屏住呼吸,才終於辨認出那是一串用針尖刻下的數字:4.7197882。
這串數字毫無邏輯,像一個錯誤的坐標,又像一段失效的密碼。
王主任舉著放大鏡,怔住了。
就在這時,他猛然抬頭,窗外清冷的月光斜斜地照進屋內,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對麵的牆上。
然而,那影子卻有些不對勁,它比平時的更寬、更厚重,輪廓模糊處,仿佛是兩個人緊緊地並肩而立。
他與那詭異的影子對視了片刻,臉上沒有絲毫驚慌。
他隻是不動聲色地俯身,輕輕吹滅了桌上的台燈。
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黑暗中,王主任心想:他們終於也學會了,用沉默來提問。
沈默的最後一站,是那座橫跨乾涸河床的廢棄鐵路橋。
他步行了兩日才抵達這裡,沿途的風景像褪色的老照片。
橋麵的水泥在經年累月的雨水浸泡下,已經有些泡脹開裂,鐵軌的縫隙間頑強地長出了齊膝高的野草。
他找到了那幅被他命名為“答案”的水泥畫。
那個戴著手套的大人和那口井的粗糙線條,在風化作用下已變得模糊不清,幾乎無法辨認。
然而,那一行由小女孩用藍色蠟筆添上的稚嫩字跡——“但水可以洗衣服”——卻因為蠟筆的油脂滲入了水泥深處,在時光的侵蝕下,依然清晰如昨。
沈默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行字。
他從背包裡取出那把跟隨他多年的解剖刀,刀身依舊寒光凜冽。
他沒有去塗抹或破壞這行字,而是在它的旁邊,用刀尖用力刻下了三個點。
一個不完整的圓圈,從圓心向外放射出三道線。
如同林工在泵站圖紙上見過的太陽圖騰,卻又截然不同。
它缺了一角,少了一道至關重要的光線。
當夜,林工騎著他的舊電瓶車巡線至此。
車燈的光柱掃過橋麵,他並未注意到那個新刻下的、意義不明的符號。
他的目光,同樣被那句“但水可以洗衣服”給吸引住了。
他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遠處城市的燈火在他眼中明明滅滅,像一片遙遠的、不真實的星海。
他忽然蹲下身,從工具包裡掏出一支給管道劃線用的藍色粗蠟筆,在那句話的末尾,重重地、一筆一劃地補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但水可以洗衣服?”
他站起身,望著遠方,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聽眾自言自語:“以前,我們怕水臟了人。現在,是不是該擔心,人臟了水。”
他轉身準備離去,就在那一刻,一陣夜風吹過,卷起橋下乾枯的草叢,露出半塊被燒焦的筆記本殘頁。
借著電瓶車昏暗的燈光,上麵“鉛含量曲線”和幾個化學分子式依稀可見。
林工的腳步頓了頓。
風聲裡,仿佛夾雜著某種極細微、不屬於自然的嗡鳴,像高頻電流,又像耳語。
他下意識地側了側頭,皺起眉,像是在分辨一個遙遠得快要消失的信號。
那聲音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
他搖了搖頭,重新發動電瓶車,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短暫地蓋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