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懸停在泛黃的紙頁上方,沈默的動作凝固了一瞬。
他準備寫下的假名,是一個早已在腦中演練過無數次的組合,普通,不起眼,足以讓他在這座邊境小鎮裡像一滴水彙入渾濁的河流。
然而,就在筆尖即將落下的刹那,那支看起來飽經風霜的圓珠筆,毫無征兆地“噗”了一聲。
一滴濃稠的藍色墨水從筆尖湧出,瞬間在登記簿粗糙的紙麵上暈開,形成一團不規則的、邊緣帶著毛刺的深色斑塊。
旅店老板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打著哈欠,伸手在櫃台下摸索著什麼。
沈默的視線卻被那團墨漬牢牢吸住。
它還在緩慢地擴散,像活物一樣蠕動著,最終定格的輪廓……竟與他不久前在那片鐵鏽上看到的毛細血管拓撲結構,有著詭異的相似性。
仿佛那份被抹除的記憶藍圖,通過這支廉價的圓珠筆,再次向他發出了一個標記。
“筆漏油了,不好意思啊,我給你換一本。”老板終於從櫃台下抬起頭,手裡拿著一本嶄新的登記簿,對沈默麵前那本被墨跡汙染的舊本子視若無睹,仿佛那團詭異的墨漬隻存在於沈默一個人的視野裡。
沈默心中一凜,不動聲色地說道:“不用,就這樣吧。我換個地方寫。”他將筆挪到旁邊一欄,快速寫下一個名字,然後推了回去,“有不臨街的房間嗎?想安靜點。”
“巧了,就剩一間朝北的。”老板接過本子,漫不經心地翻到前幾頁,似乎在核對什麼。
就是這個動作,讓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借著老板翻頁的間隙,清晰地看到,前麵幾張登記頁上,所有入住者簽名裡,凡是姓氏為“王”的,其簽名處都被一團一模一樣的、血管狀的墨跡徹底覆蓋。
形態、大小、擴散的紋理,與他剛才“製造”出的那團,彆無二致。
這不是意外。這是一種自動化的、精準的抹除。
他接過鑰匙,拎起背包走向樓梯,整個過程冷靜得如同在解剖室裡走過一排停屍床。
轉過樓梯拐角,他立刻停下腳步,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備用的一次性醫用口罩。
展開口罩,準備戴上的瞬間,他的動作再次僵住。
在口罩內側,那片柔軟的無紡布上,不知何時,被人用一種比發絲還纖細的筆跡,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行行小字。
字跡與C7裝置上的留言如出一轍,但內容卻截然不同。
“不要歸類。”
重複的警告像一道道枷鎖,要將他的思維方式徹底鎖死。
沈默終於確信,他踏入了一個巨大的、正在自動運行的篩選係統。
這個係統不在乎他叫什麼,來自哪裡,它隻在乎一件事——他是否試圖去理解、去分析、去將這些詭異的現象納入一個邏輯體係。
他,以及所有姓“王”的倒黴蛋,都被打上了“可能追問真相”的標簽。
與此同時,數百公裡外的城市檔案室裡,林工正對著一摞發黃的維修單據打噴嚏。
被調離一線維修崗後,他被安排到了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美其名曰“發揮老同誌經驗,整理曆史資料”。
在一份標記為1985年7月的暴雨搶險記錄中,他指尖的觸感忽然一頓。
紙頁之間,夾著一張更薄、更脆的硫酸紙。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抽出,那是一張手繪的地圖,用工程筆畫著十二條蜿蜒的地下暗渠,但其走向和編號,與他記憶中任何一張官方圖紙都對不上。
這十二條暗渠,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
最讓他毛骨悚然的是,每一條虛構暗渠的儘頭,都用紅筆標注著一個姓名和一串日期,格式冰冷得如同死亡訃告。
他粗略掃了一眼,幾個名字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早已退休甚至故去的老同事。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他花了一下午,偷偷對照著單位的人事檔案,結果讓他如墜冰窟。
名單上的十二個人,已有十一人在近年因各種原因“自然死亡”,死亡日期與地圖上的標注分毫不差。
唯獨第九人,“趙建國”,至今在人事係統裡沒有任何死亡記錄。
他找到趙建國的登記住址,騎著那輛嘎吱作響的自行車尋了過去,卻發現那棟老式居民樓早已被拆除,原地蓋起了一座社區花園。
而地圖上標注的門牌號,精準地對應著花園公共廁所的外牆。
夜色降臨,林工帶著一麵從家裡梳妝台拆下的小鏡子,再次潛入花園。
他躲在樹叢後,借著稀疏的月光,不斷調整鏡子的角度,將一束微弱的光斑投射在那麵斑駁的廁所外牆上。
光線在粗糙的牆麵上移動,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掃描。
當光斑掃過一塊顏色稍深的區域時,奇跡發生了。
牆麵上那些看似毫無規律的陳年水漬和裂紋,在特定角度的光影拚湊下,緩緩浮現出四個模糊的字。
“我沒修完。”
王主任的處境則更加凶險。
他收到了一個沒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匿名快遞。
打開後,裡麵隻有一個裝著半瓶渾濁液體的玻璃瓶,標簽上用老式打字機印著一行小字:“C7循環液樣本”。
他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他不敢將這東西送去任何官方機構檢測,那等同於自投羅網。
他想起了蘇晚螢,通過那位神秘的策展人,他借到了一台便攜式的偏振光分析儀。
在絕對黑暗的地下室裡,他將一束偏光打入液體。
目鏡中,他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景象。
那渾濁的液體裡懸浮著無數肉眼難見的微小纖維,它們正以一種緩慢而有序的方式排列、組合,不斷變化成一行行漢字。
那些漢字,竟是不同版本的事故報告摘要。
“……七名工人因吸入不明有毒氣體,搶救無效身亡……”
“……現場確認發生集體癔症,所有人員已解除隔離……”
“……工程設備故障導致高壓泄漏,係責任事故……”
曆史在這裡,變成了一道可以隨意作答的選擇題。
王主任下意識地舉起手機,想要將這駭人的一幕拍攝下來。
然而,就在他按下快門的瞬間,手機屏幕猛地爆開一片劇烈的雪花,隨即黑屏重啟。
當手機恢複正常後,他的相冊裡,多出了一張他從未拍攝過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穿著上世紀八十年代藍色工裝的男人,背對著鏡頭站成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