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指向深淵的地圖,也是一張通往安寧的門票。
沈默沒有片刻遲疑,他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小鎮西北角的廢棄氣象站,像一頭被遺忘的鋼鐵巨獸,在戈壁的風中沉默地鏽蝕。
這裡是全國少數幾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網絡化改造中被遺漏的節點,一個信息的孤島。
它曾用模擬信號與天空對話,如今,這份古老的功能即將被最後一次喚醒。
沈默走進主控室,空氣中彌漫著塵埃與金屬氧化物的混合氣味。
他沒有開燈,月光足以勾勒出兩台並排安放的老式傳真機的輪廓。
他從背包裡取出工具,還有一卷撿來的廢棄銅線。
他的動作精準而高效,像在進行一台精密的外科手術,將兩台早已報廢的機器重新連接,構成一個封閉的、自循環的回路。
發送端,接收端。一個謊言的起點與終點。
接著,他取出一卷打了孔的泛黃紙帶。
那是他這二十年來,從無數看似無關的異常卷宗中提取的數據碎片,是他用自己構建的逆向邏輯算法,重組、編譯、最終濃縮成的最後一份“屍檢報告”。
報告的結論隻有一個,清晰、冰冷、且不容置疑:
“不存在超自然現象,過往所有異常事件,均為特定環境下由高強度信息素引發的群體性心理暗示。其傳播途徑、影響範圍及消退周期,符合已知社會心理學模型……”
這是一份完美的、足以載入史冊的“辟謠報告”。
一份燒給活人的紙錢,用以安撫那些在真相邊緣徘徊,即將被認知汙染吞噬的靈魂。
沈默將紙帶送入發送端,按下啟動鍵。
機器發出老舊的、不情願的**,開始一個字節一個字節地吞噬那卷紙帶,將這段被精心編織的“理性”翻譯成電信號,發送給房間另一頭的同伴。
幾乎在信號發出的同一瞬間,他劃著了一根火柴,丟進了接收端傳真機的出紙口。
他沒有去看燃燒的機器,而是轉身望向窗外無儘的戈壁。
他知道,這份報告會像病毒一樣,通過某種他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殘響網絡”擴散出去。
它將自我複製,自我修正,嵌入到每一個試圖探尋真相的頭腦中,成為新一代官方解釋的模板,成為一塊堅不可摧的思想鋼印,一塊隔絕瘋狂的防火牆。
火焰在接收端內部舔舐著,機器在焚毀前的最後時刻,竟傳出了一陣前所未有的、密集的打印聲,仿佛在瘋狂地記錄著什麼。
那聲音尖銳而急促,像是一場對邏輯的火刑。
沈默靜靜地聽著,直到頭頂的橫梁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斷裂聲,整棟建築的骨架開始塌陷,將那兩台糾纏在一起的機器,連同那份被燒毀的“最終報告”,永遠地掩埋在了黃沙與瓦礫之下。
他完成了從“探索者”到“封印者”的身份轉換,用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邏輯,親手為這個世界的真相,撰寫了一篇邏輯嚴謹的墓誌銘。
與此同時,城市裡,王主任正在主持他退休前的最後一次社區工作會議。
會議的最後一項議程,是宣布成立一個名為“曆史記憶整理小組”的特彆項目,旨在編纂一部詳儘的本地誌。
他親自擬定了大綱,在分發給眾人的文件上,一條規定被紅筆加粗標出:“凡涉及1983年以後的工業事故相關章節,統一歸入‘民間謠言辨析’附錄。僅作為社會心理學及群體行為研究參考,不作為史實記錄。”
滿堂皆是附和之聲。
會後,一位剛入職不久的年輕乾事,端著茶杯湊到王主任身邊,好奇地問:“王主任,這麼處理……是不是有點太武斷了?我聽說當年的事,有很多疑點……”
王主任接過年輕人遞來的茶,茶水溫熱。
他吹了吹熱氣,目光悠遠,淡淡地說道:“有些傷疤,好不容易結了痂,就不要再去摳了。你以為摳開是揭露真相,其實流的,是所有人的血。”
他將茶杯遞還給年輕人。
在那白瓷的杯沿上,不知何時沾上了一小滴從會議室蠟燭上滴落的蠟油,已經凝固,其形狀,像一個不甚規整的**。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林工接到了市政部門的正式通知,社區花園將進行全麵翻修,那幾棵見證了時代變遷的梧桐樹,也需要移栽到郊野公園。
他一夜未眠。
在淩晨的車間裡,他用一塊廢棄的銅料,親手打磨、製作了一麵仿古的銅牌。
他沒有專業的刻字工具,就用最原始的鋼釘和錘子,一筆一劃地在上麵鑿下了八個字:
“此處曾有故事,現已結束。”
天亮前,他偷偷溜進花園,撬開那個位於公共廁所外牆下的地下電纜井蓋,將那塊小小的銅牌,用電焊牢牢地焊在了井蓋厚重的內側。
一個無人會發現的秘密,一個隻屬於他自己的告彆儀式。
施工當天,人聲鼎沸。
林工沒有上前,隻是遠遠地站在人群外圍,像一個與此事無關的旁觀者。
他看著巨大的挖掘機揮舞著鐵臂,輕易地鏟斷了那棵老梧桐樹盤根錯雜的根須。
就在樹根被連根拔起的瞬間,泥土中,一個被根係包裹多年的密封鐵盒翻滾了出來。
然而,沒等任何人看清那是什麼,挖掘機的履帶便毫不留情地碾了上去,鐵盒瞬間被壓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碎片。
沒人注意到,在飛濺的木屑與泥土中,有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紙角,在接觸到空氣的刹那,陡然燃起一簇幽藍色的火苗,轉瞬即逝。
那晚,淩晨四點十七分,林工再次從夢中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