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下床行走,隻是靜靜地坐在床邊,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語調,低聲數著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
數到七,他便停下,不再繼續。仿佛那之後的世界,與他再無關係。
戈壁的風,吹了三天三夜。
沈默徒步穿越了這片死亡之海。
在一塊被風沙打磨得如同巨獸頭骨的風蝕岩前,他停下了腳步。
他從背包裡拿出最後一柄手術刀,在岩石上刻下了最後一行字:
“我沒有找到答案,所以我還在走。”
刻完,他從懷中取出那個早已破裂、隻剩下半邊殘殼的膠片聽診器,小心翼翼地將它埋進了岩石的縫隙裡。
他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埋葬了那個堅信一切皆可解剖的法醫。
當晚,沙暴來襲。
狂風的呼嘯聲中,夾雜著萬千人語,仿佛整片沙漠都在對他低語。
他蜷縮在岩壁之下,用衝鋒衣裹緊自己,卻徒勞無功。
一陣清晰的對話聲,突兀地在他耳邊響起。
“……所以老師,您還是認為靈魂是存在的?這不符合物質守恒定律。”
“沈默,定律是用來描述我們已知的世界,而不是限製未知的可能。”
那是他十年前,在大學解剖室裡與導師的一段爭論。
一段從未被任何設備記錄過的對話。
他驚恐地捂住耳朵,卻絕望地發現,聲音並非來自外界。
它來自他的胸腔,與他的心跳同頻共振。
他猛然明白了。
在他封印世界的同時,世界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最後的烙印。
他的記憶,他的思維,他的身體本身,已經成為了“殘響”最後的容器。
“不……”他嘶吼出聲,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被侵犯了邏輯潔癖的憤怒。
他開始大聲地、一字一句地背誦。
“第一章,總論。第一節,法醫學的概念。法醫學是應用醫學及其他自然科學的理論與技術,研究並解決法律上有關問題的科學……”
他的聲音在風暴中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堅定。
他用自己構建的科學大廈,一磚一瓦地對抗著來自靈魂深處的雜音。
背誦聲持續了整整一夜,直到風暴平息,黎明的第一縷光線刺破雲層。
沈默緩緩抬起頭,嘴角滲出一絲血跡,但那雙眼睛,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三個月後。
林工收到了一封沒有郵戳、沒有寄件人的信。
信封裡隻有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上,七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在一座鐵路橋下合影,笑容質樸。
其中一個年輕些的,手裡高高舉著一塊木牌,上麵用油漆寫著:“歡迎新同事林工”。
他將照片翻過來,背麵用紅色的圓珠筆,潦草地圈出了從左數第六個人的臉,旁邊還有一行批注:
“你看到的,是我們想讓你記住的。”
林工麵無表情地將照片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然後走到窗邊,將灰燼全部撒進了樓下新開通的城市排水主管道的入口。
當晚,全市供水係統出現了長達三十秒的短暫水壓波動,數以千計的家庭裡,老舊的熱水器管道,都發出了一聲類似歎息的、沉悶的嗡鳴。
而在遙遠的邊境,有牧民開始傳說,他們曾在沙丘的儘頭,看見過一個穿著白色外褂的模糊人影,獨自走向戈壁深處。
他身後既沒有腳印,也沒有被太陽拉長的影子。
有人說,那是個在沙漠裡迷了路的醫生。
也有人說,那是最後一個,還不肯忘記的人。
戈壁邊緣,一家塵土飛揚的小診所裡,沈默借了一張行軍床過夜。
他太累了,幾乎是沾到枕頭就沉沉睡去。
清晨的陽光透過診所滿是灰塵的玻璃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一陣輕微的響動將他從淺眠中喚醒,是隔壁房間值班的小護士起了床,正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他聽見她壓低了聲音,似乎在對另一個早起的同事低聲抱怨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