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對抗的,是比死亡更深邃的虛無。
沈默的視線掃過小鎮,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這片夕陽下的靜謐。
家家戶戶的門窗上,都貼著一些用黃銅箔片剪成的、輪廓扭曲的人形。
那些人形沒有五官,四肢以一種反關節的角度伸展,仿佛在無聲地掙紮。
這並非恐懼的宣泄,而是一種嚴謹的、代代相傳的儀式。
他走進鎮上唯一還開著門的小賣部,昏黃的燈光下,一個正在打盹的老人抬起頭。
沈默買了一瓶水,狀似無意地指了指窗上的銅箔剪影:“老鄉,這是本地的風俗?”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窗外被拉得極長的影子,慢悠悠地說道:“祖上傳下的法子,叫‘壓影子’。夜裡頭啊,人的影子太輕,飄忽不定,容易被不乾淨的東西‘借’了去。用這銅影壓著,就安穩了。”
“借走?”沈默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討論一個物理學概念。
“借走了,人就找不回自己了。”老人說完,便不再言語,重新閉上了眼睛。
沈默走出小賣部,目光被鎮中心一口被鐵欄圍起來的古井吸引。
井口早已封死,但圍欄的鐵柱上,卻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像是某種持續的記錄。
他走近細看,最新的那組數字,是用利器剛劃上去不久的,在鏽跡中泛著金屬的寒光——“41703”。
他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這個數字,與林工在電話裡描述的,那次徹底清醒後回憶起的夢遊時間,分秒不差。
相隔千裡的兩端,一個在城市的地下管道中夢遊,一個在邊境的古井旁刻字,他們竟在同一個絕對的時間點上,響應著同一種未知的節律。
入夜,沈默在鎮上唯一的旅店住下。
房間簡陋,桌上一盞老式台燈。
他沒有開燈,而是從背包裡取出半截蠟燭點燃。
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他靜靜地注視著。
果然,牆上那團屬於他的黑暗輪廓,其邊緣並非平滑的,而是像有生命般,呈現出一種微弱的、高頻的鋸齒狀蠕動。
它在嘗試掙脫某種束縛,或者說,某種外力正在拉扯它。
“壓影子……”他低聲重複著老人的話。
沈默沒有效仿村民使用銅箔。
他從背包裡取出一支粗頭的黑色記號筆,蹲下身,就在自己站立的地板上,一絲不苟地畫出了一個與自己等身大小的、閉合的完整人形輪廓。
畫完後,他抬起腳,用自己的鞋印,重重地踩在輪廓的頭部、雙手和雙腳對應的四個位置。
做完這一切,他才站回輪廓的中央。
一個以自身為參照物,以物理接觸為錨點的坐標係,被強製定義。
當他再次看向牆壁時,那蠕動的鋸齒消失了,他的影子恢複了慣常的平靜與死寂。
他明白了,這裡的居民並非迷信,他們隻是在漫長的歲月裡,用最原始的試錯法,總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物理錨定儀式”。
同一時間,林工正站在宏偉的城市地下綜合管廊項目沙盤前。
作為特聘的技術顧問,他被邀請參與最終的升級方案評審。
他的手指劃過一張設計圖,在一個標注為“冗餘應急回路”的區域停了下來。
那條蜿蜒曲折的管線走向,與他夢中所見、那條翻湧著黑色泡沫的地下暗河,幾乎完全吻合。
第二天,他借口實地勘測,獨自來到圖紙對應的施工區域。
地麵之下,一個巨大的網格結構已經鋪設完畢。
他刮下一點樣本,發現那並非普通的接地網,材料中混合著高濃度的鉛粉與碾碎的磁鐵礦。
這東西不是用來導電的,是用來屏蔽和吸收某種未知波動的。
他沒有聲張,回到會議室後,以技術細節存在疑點為由,要求查看這批特殊材料的檢測報告。
項目負責人遞給他一份文件。
林工接過文件,在翻閱時“不慎”打翻了手邊的茶杯,滾燙的茶水瞬間浸濕了紙張。
在眾人手忙腳亂的擦拭中,林工的瞳孔猛地收縮。
報告上原本清晰的打印墨跡,在水漬的暈染下,竟如顯影液般,浮現出一張隱藏的圖表——那是一張極其複雜的腦神經突觸連接圖,每一個關鍵的節點旁,都用微縮字體標注著一個名字。
那些名字,全是近二十年來在城市建設中意外身亡的工人。
他不動聲色地將文件退了回去,理由是“文件汙損,數據無法辨認,請提供新副本”。
當晚,他回到自家後院,將之前挖出的那七根粗大的鑄鐵排水管重新排列,不再是直線,而是組成了一個頭尾相接的閉合圓環。
隨後,他從工具箱底層取出一塊從深井遺址帶回的、巴掌大的鏽蝕鐵片,將其深埋在圓環的正中心。
鐵片入土的瞬間,全市的GPS信號出現了零點三秒的短暫整體漂移,精度瞬間錯亂又迅速恢複。
沒有人察覺這微小的異常,除了某些特定頻率的接收終端,它們記錄下了一次無法解釋的“係統時鐘校正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