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的辦公室內,即將付印的地方誌終審樣張散發著油墨的清香。
他一頁頁仔細校對,當翻到“附錄三:地方曆史謠言辨析”時,他的手指停住了。
附錄中莫名多出了一頁,標題是《關於第七次安全生產事故的補充說明》。
文中詳細引用了一份他從未見過的、編號為“城建心安辦201207”的會議紀要,並明確提及“為消除不良社會影響,第一階段集體記憶重置程序已順利完成”。
他立刻召集了所有相關的排版和編輯人員,每一個人都矢口否認添加過此頁內容。
王主任親自調取服務器上的原始電子文檔,卻驚駭地發現,無論用什麼軟件打開,該文檔對應的頁碼始終顯示為空白,仿佛那一頁內容隻存在於物理的印刷品中。
他將那張樣張單獨抽出,走向辦公室角落的碎紙機。
然而,就在他準備將紙張送入焚燒爐銷毀時,他猶豫了。
他用打火機點燃紙張一角,凝視著升騰的火焰。
橘紅色的火光中,一行由灰燼構成的字跡短暫浮現,清晰無比:“遺忘,也需要見證人。”
他的手停在半空。
最終,他吹熄了火焰,拿起桌上那支跟隨他多年的英雄牌紅筆,在那頁詭異文字的頂端,用儘力氣,龍飛鳳舞地批注道:“此係印刷誤植,內容不實,不予收錄。”
他沒有將其銷毀,而是重新將其夾回了厚厚的樣張之中。
第二天,印刷廠緊急回收了所有已發出的審校副本。
人們驚奇地發現,除了王主任批注過的那一本,其他所有副本中,那一頁都自動變成了一片無法穿透的、純粹的漆黑。
沈默的腳步最終停在了一所被黃沙半掩的廢棄學校前。
他推開吱嘎作響的教室門,黑板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粉筆字,字跡各不相同,卻反複書寫著同一句話:“我們沒死,隻是沒人再念我們的名字。”
他伸出戴著手套的手,用一方手帕輕輕擦去其中一行字。
粉筆灰簌簌落下,在接觸地麵的瞬間,竟沒有散開,而是迅速凝結、聚合成數個米粒大小、晶瑩剔透的微型骷髏頭。
他從背包裡取出那個隻剩下金屬外殼的聽診器殘骸,將冰冷的金屬麵貼在斑駁的牆壁上。
沒有心跳,沒有回音,隻有一種極其微弱、卻又無比密集的集體呼吸聲。
那節奏整齊劃一,頻率與深度冥想狀態下的人類腦波高度同步。
那一刻,沈默忽然領悟。
這些“殘響”並非糾纏不休的惡靈,它們的存在形式,更像是一段被反複播放卻無人接收的電波。
它們執著的不是複仇,而是恐懼被徹底抹除,恐懼連被遺忘的過程都不被允許,就這麼消散於宇宙的背景輻射中。
真正的殘忍,不是記住仇恨,而是徹底刪除其存在的記錄。
他鬆開聽診器,默默地走到黑板前,撿起一截粉筆。
在黑板僅剩的一片空白處,他一筆一劃,用力寫下了一行字:
“你們的名字,從此無人可念。”
當最後一筆落下的瞬間,整棟教學樓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黑板上,所有新舊不一的粉筆字,無論是“我們沒死”,還是他剛寫下的那句,都在同一時刻齊齊剝落,化作一片濃厚的灰色塵埃,懸浮在空氣中。
一陣穿堂風吹過,那片灰燼在空中盤旋、彙聚,短暫地拚出了一個巨大而清晰的“謝”字,隨即徹底潰散,消失在從破窗湧入的陽光裡。
林工的夢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
他再次站在那個潮濕的水泵站裡,但這一次,控製麵板是自動亮起的,屏幕上顯示著一組鮮紅的倒計時:72:00:00。
他沒有像過去那樣試圖輸入密碼或破壞設備。
他從隨身的工具包裡,取出一麵嶄新的、巴掌大的小鏡子,調整好角度,對準了儀表盤,將窗外透進的一縷微光,精準地反射到那串數字上。
光影交錯中,扭曲的數字開始跳動、模糊,最終,那鮮紅的倒計時緩緩消融,變成了一行綠色的靜態文字:“已簽到”。
他收起鏡子,轉身欲走,身後卻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沉重的腳步聲。
他猛地回頭,控製室裡空無一人,隻有門口的地麵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七雙沾滿了厚厚泥漿的舊式工靴,並排擺放著,仿佛它們的主人剛剛脫下。
林工沉默地注視了片刻,蹲下身,從自己的鞋子上解下一根備用鞋帶,仔細地係在了最左邊那隻工靴上,打了一個牢固的死結。
他輕聲說:“下次輪到我值夜。”
起身時,他彆在胸前口袋裡的一支鉛筆,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嚓”聲,自動折斷了。
像是在為某個名單,劃去一個名字,又添上一個新的計數。
沈默離開了那座重歸寧靜的小鎮。
黃沙在他的身後彌合了來路,仿佛從未有人踏足。
他的吉普車在荒原上孤獨地行駛,引擎的轟鳴是這片天地間唯一的聲響。
他看了一眼副駕上攤開的地圖,上麵所有的標記都已被劃去,隻剩下最後、也是最遠的一個紅圈。
他的目光越過顛簸的車頭,投向地平線的儘頭。
那裡,是國境線的邊緣,也是他此行最終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