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的分量,壓在嘈雜的集市上,竟讓周圍的喧囂都褪去了顏色。
沈默的目光落在老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對方渾濁的眼球裡,映不出任何光。
他靜靜觀察了十分鐘。
這期間,有三個顧客上前。
第一個是個膀大腰圓的屠夫,掂了掂秤砣,甕聲甕氣地問:“老爹,你這秤準不準?”
老頭咧開沒牙的嘴,笑了笑,沒說話,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第二個是個精瘦的生意人,他拿起秤杆反複端詳,問道:“這秤怎麼賣?能便宜點麼?”
老頭依舊是笑,搖了搖頭,然後自顧自地用袖子擦拭著那根光滑的木杆,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第三個是個沉默寡言的婦人,她隻看了秤一眼,便低聲說:“我想要一杆不說話的秤。”
老頭的動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皮,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顧客,然後從腳邊一個破舊的布袋裡,取出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物,遞了過去。
婦人接過,放下幾張紙幣,轉身就彙入了人流。
整個過程,沒有討價還價,沒有多餘的言語。
沈默心中那片名為“未知”的版圖,又被點亮了一個新的坐標。
他邁步上前,在攤位前站定。
他本能地想用慣常的邏輯去解構眼前的場景,開口的瞬間,那個問題幾乎脫口而出:“您這……”
就在“您這”兩個字出口的刹那,那一直低垂著頭、仿佛活在自己世界裡的老頭,猛然抬起了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渾濁的眼白瞬間褪去,變得清澈如冰下的深潭,銳利如出鞘的手術刀,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連同骨骼一起剖開、看個分明。
那目光像一道實質性的探針,瞬間鎖死了沈默。
沈默的心臟漏跳了半拍,但大腦的反應更快。
他幾乎是立刻明白了某種“規則”。
提問,代表著質疑和估量,而某些東西,是不能被質疑和估量的。
他喉結微動,將那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秤準嗎”硬生生咽了回去,話鋒在唇齒間完成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轉折。
“……給我一杆閉嘴的。”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老頭眼中那駭人的精光瞬間隱去,又變回了那個昏昏欲睡的攤販。
他點了點頭,動作遲緩地從布袋裡摸索出另一個油紙包,放在了攤上。
沈默付了錢,拿起那個沉甸甸的包裹。
他沒有立刻拆開,隻是轉身離開。
走出約莫十步,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回頭。
身後,人流依舊,烤饢的香氣依舊。
但那個攤位,連同那個乾瘦的老頭,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他們從未存在過。
地上,隻剩下那杆老秤常年放置留下的一道淺淺刻痕,刻痕的儘頭,用石子劃著四個歪歪扭扭的字:彆問值多少。
與此同時,數百公裡外,城市新建成的地下綜合管廊內,林工正進行著啟用儀式前的最後一次安全檢測。
作為經驗最豐富的老師傅,施工方特意安排他在幾個關鍵節點做最終確認。
他提前抵達,獨自一人走在空曠寂靜的主控室裡。
手電光束掃過一排排嶄新的儀表,一切正常。
但在角落一個堆放備用物資的箱子裡,他發現了一塊本該安裝卻沒有安裝的金屬銘牌。
銘牌上用標準的黑體字刻著序列號,但在區域標識的位置,卻顯得極為古怪。
那裡本應是“第七分區”,但“七”字被明顯地打磨掉了,旁邊用電刻筆草草地補上了兩個字:“某分”。
林工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關掉手電,借著應急燈的微光仔細檢查室內已經安裝好的其他標識。
一個驚人的發現讓他後背發涼:所有涉及具體編號、坐標、序列的位置,全都使用了模糊化的表述。
“A73號閥門”變成了“此處閥門”。
“東經121°、北緯31°監測點”變成了“該段中繼點”。
“第九巡檢通道”變成了“相關區域通道”。
他找到指導一名新入職技術員的技術員,指著牆上的線路圖,狀似不經意地問:“小夥子,這新圖紙有點看不懂啊,怎麼都不標號了?”
年輕的技術員推了推眼鏡,壓低聲音道:“林師傅,這是設計院下的新規。說是……說是為了避免精確指代引發結構性共振。具體我也不懂,反正照著執行就對了。”
林工“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工具箱旁,從巡檢日誌上,撕下了那張印有他姓名、工號和標準巡檢流程的標簽。
他翻過標簽,在背麵用鉛筆寫下一行字:“今日無異常,無需記錄編號。”
然後,他將這張手寫的紙條,貼在了主控室日誌的簽到欄上。
當晚,綜合管廊的中央監測係統,在午夜時分毫無征兆地連續報警三次,三次都顯示“某分區”壓力出現劇烈波動。
但三次緊急派人現場檢查的結果,都是一切正常。
市檔案館內,王主任的地方誌新書發布會剛剛結束。
有年輕記者不依不饒地追問:“王主任,我們注意到新版地方誌的附錄部分,有一章‘民間傳聞辨析’,裡麵有好幾頁都是完全塗黑的,這是印刷錯誤嗎?”
王主任麵對著閃光燈,表情平靜得像一尊石佛。
他扶了扶老花鏡,緩緩說道:“那不是錯誤。那是……留給遺忘的空間。”
記者們還想再問,卻被主持人以時間關係打斷。
散場後,一名參與編輯的年輕人端著杯茶走到王主任身邊,低聲而憂慮地問:“主任,我們這麼做,真的有用嗎?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有人真的從彆的地方,挖出了被我們‘遺忘’掉的證據呢?”